沈西来和沈天青一同走出执法局，金得利陪在旁边。
  父子两人已经确认了袁梅的尸体，心情沉重之余，又无话可讲。
  沈天青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跟多年未见的母亲相见。
  他只感到内心急速下坠，始终找不到一个落点。
  沈西来则维持着体面的沉痛。
  面对执法者的询问，只以最简单的回话作答。
  行至停车场，金得利殷勤地打开车门。
  沈西来忽然说，“不急着回去，我跟天青在附近走走。”
  金得利愕然，转脸看向沈天青。
  沈天青点点头，“金哥，劳烦你在车里等我们吧。”
  两人向旁边的马路走去。
  此时，天色阴沉，不过气温尚好。
  沈天青不由回想，自己长这么大以来，似乎从来没有跟着父亲一起，这样散步的经历。
  父亲也难以掩饰跟他之间的生疏。
  两人勉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然走了一阵。
  沈西来主动说，“今天在执法局里，我看见你好像跟里面的人都很熟？”
  沈天青自嘲，“是啊，过去几个月里，牵扯到大大小小的案子，常来常往的，勉强算是这里的熟人了。”
  沈西来笑笑，“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成年人，刚才看见你跟他们打招呼、寒暄，才一瞬间意识到你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圈。”
  沈天青有点不好意思。
  刚露出些许笑意，只见父亲很快又沉下脸，“不过在我看来，你没必要跟执法者交朋友，毕竟你以后的人生，不需要这种朋友。”
  沈天青问，“你对我以后的人生有安排吗？”
  沈西来说，“当然，从你回国以后，我就已经给你规划好了路径。只要你的病彻底治好，我就会让你马上进入公司就职。”
  “我有再多的产业，最终还是要留给你的，这外人都能看清楚的道理，你怎么还看不懂？只是我没想过你回来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
  “我听你的话，就是对姐姐的死不管不顾吗？”
  沈天青冷笑，“对不起，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冷血，十年来，一直粉饰太平！”
  出乎意料，沈西来很平静。
  他回答说，“我不是让你对什么不管不顾。恰恰相反，我只是希望你能把病治好再说别的。”
  “当我发现你不肯再按时吃药之后，我帮你联系了催眠师，想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但你不配合。”
  “你还从治疗室逃出去，搞得好像我要陷害你一样。你去想一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要陷害自己孩子的父亲？”
  沈天青难以抑制内心的怒火，“你还提那个催眠师林素子？她只是在帮你干活，是想从我这里套出消息来！”
  “那一次，她给我进行的强制催眠，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你根本不是真的想让她治好我！”
  “虽然很痛苦，可是你也回忆起来了很多关键的信息，不是吗？”
  沈西来反问，“你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如果不硬逼你，怎么可能看得到真相？”
  一句话让沈天青愕然。
  的确，那次强制深度催眠的经历，令他痛苦万分，被迫面对自己最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和沈思月之间的不伦关系。
  但如果不是那次催眠，他也不会深刻地回忆到那段过去。
  也许当真是“良药苦口”，林素子的催眠的确有用。
  “当时我对执法者说，你也有杀人的嫌疑，其实也是故意的，我希望他们能够重视到你的心病。”
  沈西来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把你看成嫌犯，就会出动一部分的警力对你进行控制，这才是最安全的。还是那句话，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究竟是谁要危害我的安全呢？”沈天青想问，却不知该不该在此刻开口。
  父子二人沉默地穿过了一个路口，走进了一条小巷。
  此时，沈天青的手机振动。
  低头看见十三仙发来信息，说明天要针对张蒙案进行催眠取证，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现场看看。
  “催眠师就是上次治疗过你的林素子，你还记得她吗？”十三仙问。
  沈天青只回复了一句“好”。
  继而抬眼看向沈西来，鼓起勇气，“所以当年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对吗？”
  沈西来从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说不上是赞同还是反对。
  沈天青破釜沉舟，“我猜，你急于让林素子从我这里套出消息来，是因为你怀疑，我亲眼见到了姐姐死亡的一幕，对不对？”
  沈西来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种无奈，“你已经在警方的安排下，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了，那你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当年你姐姐……那时的情况，你真的看见了吗？”
  ……
  何辉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
  因为常年有腰伤，整个人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凹陷进去。
  坐在椅子上，也让人觉得摇摇欲坠。
  他面前巨大的玻璃窗外，就是心理咨询室的观察室，此时里面挤满了人。
  不仅有张蒙案中，邀请到的数位专家学者，还有双方律师，以及媒体记者代表。
  其中包括顾星。
  林素子带着两名护士，在何辉身边做着催眠前的准备工作。
  十三仙和沈天青走进了观察室。
  “来了？”
  顾星对二人点头示意，“我给你们准备的采访证还好用？”
  十三仙表示感谢，但内心又纳闷，“顾记者怎么会想要叫上我们一起来围观这场催眠？”
  顾星看眼前距离开始还早，干脆回身引他二人走到一边。
  “上次你们跟我提到的作家胡安，我有点在意。这些天，也在杂志社，问了问做文学报道的记者，他们对胡安倒是有点印象。”
  “据说她一度因为在网络上写作风水志怪小说很受欢迎，但后来因为作品内容涉及到官场贪腐纠葛，结果惨遭下架。”
  “没想到，后来她不再网上写作，转而出了那本书《与一种人生相遇》。”
  “出版社方面我也打探过了，胡安的书，并不是出版社邀约，而是自费出版，而资方就是林氏集团。”
  “我就想，林氏集团给她出了书，又正好把书捐给东渡河女子监狱，这其中一环扣一环，未免太过巧合，实在很像是有计划的安排。”
  十三仙点头，“话虽如此，但毕竟是我们的推测，张蒙和胡安之间的联系，还是得有实际证据才行。还是说，今天这场催眠……”
  顾星说，“今天这场催眠，是针对张蒙的丈夫何辉，昨天他的律师提供了一个新说法，指出张蒙在最近几个月变得有点‘神神叨叨’，好像信了某位神仙，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而且还带回家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鲜花、芳香剂。其中玻璃瓶制的芳香剂，就是张蒙打碎后，用来刺伤何辉的凶器。”
  “鲜花和芳香剂，这些东西很奇怪吗？”沈天青忍不住问。
  顾星笑起来，“果然是阔少，想象不出穷人过的是什么生活吧？张蒙和何辉住在烂尾楼里，整天跟霉菌共生，生计都只是勉强维持，哪里有闲钱去购置这些东西？”
  “张蒙一向又极度简朴，生活里精打细算，现在突然买这些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回家，也难怪何辉会觉得奇怪了。”
  十三仙抬眼向着玻璃窗望去。
  治疗室里的何辉，已经躺在了病床上。
  腹部的伤还在康复阶段，他行动有些不便。
  看起来，仿佛一个受了伤的，正在不断漏气中的皮球。
  他头顶的毛发已经所剩无几了，看起来衰弱和苍老。
  你总是很难从这样外表的人身上看出什么谎言。
  因为他们显露出的脆弱，往往令人倾向于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
  可是在他没有受伤之前，他也可能是那个把妻子的头，无情地按压进水池里、露出狰狞表情的人。
  十三仙想，这对夫妻无疑都是可怜人。
  更可怜的是，他们往往可能都是被人利用。
  连他们最基本的爱恨纠缠，可能都在无形之中，成为了别人达成目的的工具。
  催眠很快开始。
  在观察者眼中，这过程十分流畅，甚至有些令人烦闷。
  林素子在确认何辉进入了催眠状态后，开始对他逐项提问，他缓缓作答。
  从他的口中可以得知，他已经在梦中重回了案发的当晚。
  他说，自己沉沉地入睡了。
  紧接着，忽然感觉眼前出现一个恐怖的黑影。
  那个黑影，张牙舞爪地向他和妻子张蒙扑过来。
  他立刻跳开，但妻子却仍旧留在床上。
  他问妻子，你不害怕吗？
  妻子说，这东西必须要杀死，否则会一直缠着我们的，你明不明白？
  他心里很困惑，但却默认妻子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于是问，那该怎么杀死这东西？
  妻子尖叫起来，他怕水，他怕水！
  何辉心里一惊。
  因为妻子的声音是如此清楚，仿佛就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怕水应该怎么办？
  他苦于自己如此迟钝，大脑里完全没有任何解决方法。
  而又是妻子的声音响起，淹死他，淹死他！
  于是何辉懂了。
  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把拖拽起伏在床上的黑影，抓在手中，那东西总算有了实体的触感，就像是一个人的重量。
  何辉用力拖拽着黑影，开始在房间里移动。
  他觉得脚步很轻快，仿佛有某种力量在旁边推着他走。
  后来眼前一闪，好像是洗手间里的灯亮了。
  紧接着，拧开水龙头放水，哗哗的水声，冰冷的触感
  然后他猛一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下按着的，竟然是妻子张蒙的头。
  “她抄起一个东西砸过来，我没站稳，摔倒了。地上很滑，而且很凉，我的腰就像要折了一样的疼，当时感觉就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大声地骂我，说我要淹死她！”
  “我很想跟她解释，不是那样的，刚才我明明是看到一个黑影，而且明明她指挥我，把黑影拖到这里来淹死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我还没有能说出口，她就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玻璃碎片，然后对着我捅了过来……”
  何辉在讲述中陷入绝望的呜咽，身体还在恐惧地抽动着。
  何辉的律师已经开口，“很显然，催眠取证的结果，就跟我方当事人的供述，完全一致！”
  “当时我方当事人，就是处在一个朦胧的梦游状态，甚至在梦中，他根本不是有意对妻子张蒙进行攻击，这完全是误会！”
  “可是张蒙根本不给我方当事人解释的机会，并且在我方当事人摔倒在地、根本无能力反击的前提下，刺伤我方当事人，这显然是故意伤害的行为！”
  沈天青轻声嘀咕，“这么看起来，的确像是那个女人张蒙有问题？”
  十三仙转过脸来，“看着别人被林素子催眠，你什么感觉？我还担心你会后怕呢。”
  沈天青心中一动，“其实我最近倒是有个想法，林素子给我做的那次催眠虽然很痛苦，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以毒攻毒，现在案子的发展已经到了关键时期，我是不是应该……”
  说到这里，见顾星向他们靠过来，便立刻收了声。
  顾星问，“你们觉得这场催眠怎么样？”
  十三仙说，“大开眼界，我过去对这东西不太相信，现在依然持保留意见。不过取证的结果，确实对张蒙不利。”
  顾星若有所思，“我倒觉得有一个要点值得关注——何辉的梦境！他说，当时在他的梦中，看见了一个古怪的黑影，那个黑影仿佛是要伤害他和张蒙的。”
  “而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恰恰是张蒙指示他，淹死这个黑影。何辉是受到了张蒙的驱动，才动手，拖着黑影来到浴室，甚至打开水龙头放水。”
  “这个黑影究竟象征着什么？真的只是纯粹的虚幻吗？”
  十三仙表示赞同，“没错，还有何辉在描述的时候，有几个地方也显得有些奇怪。”
  “比如，他说自己在拖着黑影走向浴室里时，感觉脚步很轻快，像是有人推着他走；以及他又提到，突然眼前一闪，浴室里的灯亮了。”
  “他并没有说自己伸手去开了灯，而是好像一瞬间，眼前等亮了。”
  “这一幕是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是出现在现实中的案发现场？当时，是谁打开了浴室里的灯？”
  “说得没错，这里涉及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如何区分当事人在特定状态下的梦境与现实？”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三人都吓了一跳。
  同时循声去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站在旁边，礼貌地对他们露出笑容。
  他手上拿着专家顾问团的证件，只是不知道什么来头。
  十三仙打量着他，总觉得这人面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果然他主动打招呼，“林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面，你也对这件案子有兴趣？”
  脑海里的回忆沉渣泛起。
  十三仙恍然大悟，“你是夏……你是那个物证鉴定中心的人？”
  男人抓抓头发，“你还记得我，我叫夏天恩，确实在物证鉴定中心工作，只是我在国外，也选修过睡眠学方面的课有先例，但情况往往比较复杂，比如这一件……”
  “梦游杀人。所以这个案子一出来，我就很感兴趣。”
  顾星急着说，“你是专家，那你看刚才的催眠可信吗？”
  夏天恩抬眼，往林素子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是催眠师，也很难一句话判断，但何辉有一个动作很关键——拧开水龙头，他描述说，自己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说明他的手臂碰到了水。”
  “这不是废话吗？”
  顾星有点不耐烦，“他要淹死人啊！当然会碰到水了！”
  夏天恩一脸认真，“有证据证明，人在接触到水之后，会从沉睡状态中苏醒。”
  “注意顺序，何辉先是有意识地开了水龙头，然后感受到一阵凉意，而不是在梦中骤然感受到凉意的。”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在接触到水之前，并非处在梦境之中。”
  夏天恩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何辉在催眠过程中，对回忆的表述：他并没有重回当时的梦境，而是回到了当时的状态里。
  这并非催眠师的过错。
  问题是在于，何辉以为自己当时在“梦游”，以为那个恐怖而离奇的黑影。
  妻子张蒙发出的声音，甚至浴室里的灯光、放满水的水池。
  这些都是他的一场噩梦。
  所以他才会在“醒来”后，感到惊慌失措。
  但实际上，那可能并不是梦境。
  而是他在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下，所经历的真实的一切。
  夏天恩说，他的导师曾经接触过很多在睡眠方面有问题的病人，他们时常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而就在服药过后，尚未进入深度睡眠之前，他们往往会进入一个所谓的“假寐”阶段。
  即仍旧保留着一部分意识，对周围的感知也不受影响。
  只是因为药物或心理作用，暂时停止了大脑内部的思考和分析，但应激反应照常工作。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看到“黑影”出现时，会“吓得一下子跳开”，这是来自于他身体的最本能的反应。
  但之后，他所说的“感觉身体很轻，好像被推着走”，则有可能是真的在被人推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