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芃达
作者:汉行      更新:2021-01-08 12:57      字数:4130
  纪行一言不发,悄悄将面具贴到自己脸上,随后他面部皮肉一阵痉挛,便成了一个中年汉子模样。这些年纪行又长高了些,身子也越发壮实起来,穿得稍微露点,旁人只怕都要称他一声力士。
  酒馆内基本都是一些求醉的男人。在两种地方,男人的嘴要比女人碎。一是酒桌,喝了点之后谁都觉得自己是皇帝,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一茬接一茬。二是名利场,恨不得把自己肠子里的金汁都抖出来。
  因此刚刚那个在纪行眼前撒泼的人,在这酒肆里并不少见。那些妄论朝廷的人自然没有收口的理由,只是各自把声音压低而已。
  女人一边听一边喝酒。她没有配菜,喝得慢,看得出来是个会喝酒的。
  纪行给足了银钱,就躺在席间睡大觉。那些高谈阔论与他无关,他只是个连看客都不算的过路人。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极快,眨眼七八天过去了。纪行几乎是日日躺在同一个地方,只有当酒肆的伙计要打扫时他才让一让。
  那个女子也常来,每天都是两坛子酒。纪行合计了一下,两坛子就是八斤了,这酒量可不小。因此他哪怕从未正眼瞧过一眼她,也能断定那姑娘绝不是个普通人。可是就算有些酒量,也不一定就说那姑娘是个什么高手。一般九品武夫慢饮,喝个七八斤也不是难事,当然也看个人体质。
  纪行这天照旧躺在酒肆席间,只是头顶多了一顶斗笠,这是他改头换面之后的习惯了。虽然那老板与他熟悉了点,但也不是整天抱着他那张尊容来瞧,因此纪行这么换一下,酒肆老板也并未察觉。
  再加上他在桌子上随时摆着的一把刀,只要透过帘子瞧着那长刀影子,旁人便知这不是个好惹的。
  今天那女子没来。
  纪行想起她时突然觉得那姑娘像一个人。只是两人虽然都是身着男装,这姑娘却少了他那位故人的一丝灵性。再说,那位白衣胜雪,武功心性都是上上之选,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等到晚上,纪行出了酒肆。他连着喝了这么多天,整日荒废武功,因此也晕晕乎乎。
  走着走着他就绕进了一个十分偏僻的怪地方,然后觉得踢到了什么东西,还挺软和。纪行蹲下来把地上那东西翻来覆去看,原来是个人,随即他突然想起来,笑笑,“哦,是你啊。”
  地上躺着的正是那整天来酒肆的女人。纪行拍了拍她的脸,“兄弟,醒醒。”
  女人没有反应。纪行左看右看,没什么注意他,于是他狠狠地弹了一下那女人的脑门,实则是暗暗渡过一丝真灵。他大喊一声,“失火了!”
  女人像是被他吓醒,翻身跳起就跑。纪行不禁觉得这女人像一把绷紧了的弓,只是此时弦断了,于是笑笑。没想到那女人刚跑出几步就再次摔倒在地。纪行手按鹭影,走到那女人跟前,睥睨着她。
  女人也看着纪行,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只是眼睛在这夜里还是很亮,“多谢。”
  纪行摇摇头,满身酒气,“不谢。你搞成这样,犯什么事了?”
  女人知道有很多人在追杀自己,此时自己重伤,逃也逃不出去,已无幸理,“我去杀一个人,没得手。”
  纪行闭上眼,懒散地点点头。这种活计他当年也做过,随便找一间酒肆踩点,等到时机成熟再出手。只是当年带着他干这事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纪行根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事大概是个什么流程。他轻声道,“那人位高权重?”
  女人声音也很轻柔,“他是丞相。”
  纪行哦了一声,“那的确不好杀。你什么身份,竟然灯下黑没被人当场打死。”
  女人神色黯淡,拿出一物,“我是芃达长公主。说起来好笑,芃达已经被灭国了。这是国印,等我死了,你把它随便扔个地方就行。”
  纪行摇摇头,“什么意思?”
  女人道,“弃国印是万死不恕的大罪,可复国无望,报仇无望,这国印放在别人身上,就算是我托付给他人吧。”
  纪行道,“活着就行。这东西不错,你留在身上还能帮你屏蔽天机。要是交给我,你信不信不到一刻就有人能找上你。”
  女人道,“我活不过今晚。”
  纪行笑笑,“你说你说不过今晚,那为什么还要去杀人?你要知道,南临不派兵增援七十二路诸侯国,可不只是南临宰相一句话的事。十八户中人,还有那七圣地,哪个不是各有打算?”
  女人粲然一笑,“先杀能杀的。”
  纪行点点头,“是,先杀能杀的,杀不了就跑。”
  突然纪行发现了什么怪异之处,“你脸上有面具?”
  女人心头一惊,没想到这都被人看出来了,“是。”
  纪行道,“把面具脱了,随便找个地方嫁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是挺好。你身上有那什么国印,这宝贝能保你一生了。”
  女人十分虚弱地笑了笑,“怕是不行了。”
  随后她突然软了下去,摔在地上。纪行瞧了一眼,原来是失血过多,虽然血止住了,但一整天水米未进,她应该是撑不住了。
  纪行这次大方了许多,伸手虚按,女人的一只手便抬起来。她掌心朝天,纪行覆掌对地,一股真灵便被纪行强行打入她体内。随后纪行减弱了真灵的灌输,改成了不伤人根基的灌顶。
  女人渐渐醒了。她是个有见识的。灌顶的方法有很多种,但不论哪种方法,都会对灌顶之人造成极大的麻烦。相对来说,被灌顶的人无非损失一点体魄,将来机缘巧合还能补回来。但灌顶之人不一样,他们这是将自己功力精华一点一点剖开,随后再以无比巧妙的神识控制,将真灵十分小心地注入被灌顶之人将来所需要的地方。
  最困难的是,灌顶必须要真灵大能将自己的神识与被灌顶之人的神魂沟通。否则这些功力即便是打过去了,也会被承受者自然消耗,多余的真灵会直接消散在天地间,那承受者便相当于什么都得不到。这个过程十分损耗神识以及真灵,一个控制不好,甚至有神识崩散的可能。
  哪怕是这世间号称最安全的灌顶之法,真灵仙台。那也得牺牲一个山巅武夫,还要那人心甘情愿地坐化,否则后来者也什么都得不到。
  但是有一种方法是不会有这么多顾忌的,那就是媾和。纪行虽然知道这法子,但不屑去做。因此那女人十分震惊,但她也是个妙人,一言不发,敞开心门,任由纪行灌顶。
  不一会儿,纪行收了功力,“这点小玩意儿算是送给你了。你不必道谢,遇到是缘。现在你能走吗?”
  女人点头。纪行今晚突然想找人聊天,“我很久没和人正经说说话了,咱们一起走会儿。你喝不喝酒,我藏了点。”
  她道,“我叫......”
  纪行斜了她一眼,眼神冰冷,“在此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女子突然发现自己是想多了,这神秘刀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知晓,怎么会是对自己存了什么想法呢?
  实际上纪行已经看过了太多人来人往,他不愿意记住她的名字,因为一旦知晓了名讳,好像就多了什么羁绊。纪行也果然是去去就来,不过十息,他便回到女人身边,手里已经提了两坛子酒。随后他皱皱眉,“找你的人回来了。三百里外有一间小庙,去那边躲躲。”
  纪行一步跨出,女子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像是坠入阿鼻地狱,等她清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庙内。纪行对庙里的神像作个揖,“借用宝地,多有得罪,先敬上一杯酒,余下的将来有缘再敬。”
  随后纪行往地上洒了二两酒,扔给那女子一坛,自己则自顾自喝起来,“你们国家叫什么来着?”
  女子喝酒,“芃达。”
  纪行原本就不清醒的脑子,现在继续喝,变得更不清醒了,“哦,芃达。你是长公主,你爹应该挺年轻吧?还活着没?”
  女子道,“死了。背脊生疮,家破人亡,气得毒疮发作,还没国破就死了。”
  纪行笑笑,“芃达有什么有意思的吗?”
  女子想了想,似乎不太确定,又像是不好意思,“芃达的人都是天生的医者,我们那里的......女人,很美。”
  纪行嘴角勾起,摇头笑道,“要么你们没见过美人,要么你是你们芃达最丑的。在我看来你也不过中人之姿。”
  女子喝了一大口酒,酒烧得她胃疼,眼泪都溢出来了,“我戴了面具。”
  纪行才想起来还有着茬,“面具扯了。”
  女子转头看向纪行,似乎没听清,“嗯?”
  纪行像是根本看不见她眼角泪光,“面具扯了。”
  女子低下头,又喝一大口酒,随后手指甲划了一下耳根,她的脸便泛起荧光,没一会儿一张发着淡淡光芒的面具便落在她手中。
  面具发光,但她的脸好像也有着一样的光芒。如果有人见过这张脸,那他只会想到两个字,干净。她的嘴唇很红很润,眉眼清丽,只可惜这个女子此时并非在书房舞文作墨,而是在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悲剧就是把美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纪行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家国情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即将湮灭的蓬勃生机。
  纪行看着她,她透过小庙窗户看着月亮。
  “你们国家的男人呢?也长成你这样?”纪行笑着,说这段话时甚至是带着恶趣味的,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伤害别人取悦自己。
  女人笑笑,“不是。他们很少,十个女人里只有三个男人。今晚月色很美,我给你跳舞吧。”
  纪行摇摇酒坛子,示意她随意。于是她也真的跳起了舞。这舞没有音乐,但纪行从她舞姿里仿佛能听见那千里江山的失去,巨大怅惘笼罩着纪行。女子的舞姿极美,随后她轻声唱起了家乡乐曲,嗓音脆如轻铃。
  女子的舞蹈结束,她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有点大大咧咧,她笑道,“不赖吧?”
  纪行笑笑,“我怎么感觉这世上不管哪的人喝了酒都能歌善舞,而我家乡那边的人喝了酒就只会吹牛。”
  女子道,“你是不是已经活过很长岁月了?”
  纪行颠三倒四地点头。
  女子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纪行想了想,“叫我大侠。”
  女子笑起来,“大侠?这世上还有人相信大侠吗?”
  纪行偏头看向她,也笑起来,“怎么了?难道还有错?不然我是个什么人?一个苟活于世的影子?”
  女子道,“以后就叫你影子大侠吧。”
  纪行念叨两句,笑道,“行啊,影子大侠今儿个心情好,许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女子还真的认真想了想,随后又道,“算了,这个愿望太难了。”
  纪行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什么难事?”
  女子看着纪行,“影子大侠,你喝多了吧?”
  纪行一抹脸,“我乃大豪杰,怎会喝多?再来十斤也无妨!”
  纪行是见不得曾经本来挺老实的上等人,突然哪天就变得比最贫苦的人还不如的,这也算是他的性格劣性。那女子太美,所以他在心底觉得自己与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太深交集。他在感情方面时常处于弱势,毕竟不是谁都像白芙那样能对他处处关心。
  他突然笑出声,“难怪你说嫁人怕是不行了,谁要是娶了你,还真是娶了个祸水回家。搞不好哪天就被谁盯上了。不过你这面具挺不错,能给我看看吗?”
  女子不知道为什么纪行扯东扯西,最后扯到面具上了。她没迟疑,将面具交给纪行。纪行拿在手里看了看,发现这面具和辛椎给他的很像。
  “这面具你是从哪弄的?”纪行问她。
  女子道,“我家乡那边的人,有很多神师都会做这种面具,只是我这个逼真一点。”
  纪行见此,心里想到,或许阴阳家做面具那套手艺,就是承自芃达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