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可怜人
作者:汉行      更新:2021-01-08 13:02      字数:4104
  原本池渊宗门的残垣断壁在海底依稀还能分辨出来一些。同时这里的海底像是有一座活火山一般,不断地透过数百丈深的海水冒出阵阵红光。
  纪行潜入水底,只看到在那红光周围,海水被高温烧得已经沸腾,不断地往外冒着气泡。让他惊惧的力量像是封存在了这里。
  他想起来含光说的异魔之乱,莫非自己入魔的时候,那些异魔逃了出来,将池渊绞了天翻地覆之后,便将含光杀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他便有些害怕了。于是他赶紧赶回大商。
  没等纪行走出池渊,一抹金光由小到大,很快便到了纪行眼前。来者便是怀让。还没等纪行说话。怀让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面色突然潮红,而后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金血,无力地跌落下去。
  纪行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怀让有这种时候,印象中这个和尚向来都是胸有成竹,怎么今日成这样了?他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盛,莫非此时天下已经被冲出来的异魔屠杀殆尽了?
  只见纪行一把拉住怀让,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怀让面如金纸,嘴唇惨白,“没了。”
  纪行用手给他擦干血迹,“什么没了?你说清楚。”
  怀让看着纪行,“他没了。”
  纪行想了想,道,“你是说长流前辈?”
  怀让惨笑一声,“长流?哈哈!长流。”等他面色稍稍好转,“你可知他是谁?”
  纪行想了想,“以前池渊的一个长老?”
  怀让道,“他到最后都没有给你说吗?”
  纪行发现怀让的境界跌得厉害,也不清楚他刚刚究竟经历了什么。总之怀让这一身佛法驳杂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至阳至刚。
  “我当时差点儿入魔,晕了过去,等我醒来这里就已经成这样了。”纪行道。
  怀让缓缓在空中站稳,“你现在可以去地核寻那宋千会了,他给你留了一样好东西。你走吧,贫僧要在这里看会儿。”
  纪行回头一望,那持剑虚影仍旧伴在他左右,于是他问道,“就是这个?”
  但是怀让已经在空中坐定,闭上了双眼,看来是不愿意多说一句了。纪行无奈,他现在还急着回大商,虽然和尚如今实力退得厉害,但是能伤到他的人,这世间仍旧不多,所以他便带着狗子赶紧走了。
  可是一路上朗朗乾坤,没有半点儿末世之象,纪行觉得似乎问题不大。在路上的时候他就觉得背后那虚影有点儿吓人,就想着能不能让这玩意儿藏一藏。没想到那虚影根本不用他想办法,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但是纪行还是能感觉到它就在附近。他用神识探查了一遍之后,发现那虚影只是分散成了无数个细碎粉末,当他希望这些细碎粉末重新聚成人形的时候,也只是需要一个想法而已。
  说实话到现在他心里还空落落的,长流前辈待他不薄,几乎是倾囊相授,池渊之变与他肯定有关,但是即便是到了最后还是留给了他这么一件好东西。方才怀让说他可以去找宋千会了,应当便是说的这虚影了。
  纪行一路到了大商京城,却看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他还以为是什么节,也没放心上,径直到了钦天监。他现在有很多事要问。
  哪里料到等他找到了那位提司大人,竟然发现钦天监也是一派喜气洋洋。
  纪行便问提司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钦天监提司笑道,“前几日天降神迹,池渊压着的所有异魔都被扫空了。”
  纪行疑惑道,“什么神迹?”
  钦天监提司摇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甚清楚,但是这绝对是好事。前些日子南方有邪灵作祟,应当是天上神仙都看不下去了,便降下天罚将池渊的异魔都除尽了。”
  纪行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这个邪灵不就是我吗?
  “我在池渊有一位前辈,好像和异魔同归于尽了。”纪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堵,就像有根木头卡在喉咙里一样。但是现在他不是感伤的时候,又道,“但是他给我留下了一样好东西。怀让大师傅说我可以凭着这个去地核。”
  钦天监提司没有想那么多,喜气洋洋道,“那就拿出来让我看看?”
  纪行摆摆手,“不用拿出来,他就在你后面。”
  钦天监提司用手指了指纪行,呵呵笑道,“你呀你呀!还想蒙我?”
  随后他便僵住了,以为他的神识发觉背后有一个让他感觉到十分不适的东西。说不上来是哪种不适,就像一个人的眼睛看到的所有景象,偏偏在这景象当中缺了一块,缺的那一块没有颜色,甚至连黑白都没有,但就是没有图像。在钦天监提司的识海当中也是这样,他发觉身后有一块空间他完全探查不到任何东西,就连空气都探查不到,而这一块空间刚巧构成了一个人形。
  于是他回头一看,便发觉了一个持剑虚影。
  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来许多问题。钦天监提司疑惑道,“这是……这是?这是图腾?你从哪搬来的?”
  纪行叹一口气,“应当是我那位前辈留给我的。”
  钦天监提司明白了,良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知道你那位前辈是你什么人吗?”
  纪行汗颜道,“直到最后他也没提过这些,但是他确实帮了我很多。”
  钦天监提司有点不忍地看着纪行,心里实在很想告诉他,你的那位前辈正是你爹。他想了许久,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唉。”
  世上总是有许多可怜人。钦天监提司对这类事情已经见怪不怪。含光到死都没有和纪行父子相认,这倒也像是池渊一脉的行事。但是那毕竟是纪行生父,他一个人在池渊孤独了将近一千年,胸中多的是雄韬大略,死得却如此窝囊。大概是不愿意因为他自己的死,而影响纪行心境吧。
  钦天监提司在心中叹道,“父母之为子,大体如此。”
  只是这真正的可怜人,却浑然不知含光临死前都为他做了什么。
  “怀让说得没错,你有这个,别说进入地核,就连找到宋千会也不是难事了。”钦天监提司轻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讽,“这是你那位前辈将自己的图腾真身碾碎了之后,为你炼的一个兵奴。纪行,他死之前,是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的。”
  纪行咬肌紧了紧,对长流前辈的愧疚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帮我……我可能应该去找他喝酒,可能应该多陪陪他……”
  钦天监提司看着纪行这可怜模样,“晚了。”
  纪行躲闪着钦天监提司的眼神,“我还要去找宋千会,那个地方我还要去问。我得走了。”
  钦天监提司却看出来纪行心中所想,“你可以尝试一下,不行的话就回来找我。”
  纪行点头,“狗子就拜托给你了。在下先走一步。”
  有的人总是后知后觉,他行程太忙,动作太快,悲痛常常来不及赶上他的步伐。等他停下来了,站定了,痛苦便会在无尽的黑夜中,一点一点袭遍他的全身。
  天上朗朗乾坤,日光像缎子似的飘下来,整个京城都在暖意当中。纪行看着天上的太阳,从头凉到脚,他走出钦天监,走在皇宫的广场上。广场太大,没有一个人,他左右看了看,像是一个窃贼。等他发现确实没有人时,还没等他赶紧跑出皇宫,鼻子突然一酸,窃贼的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窃贼是天下有数的山巅武夫,能和剑圣谢林打个平手的纪行。
  纪行用手抹这滚烫眼泪,却是越抹越多。长流前辈他叫了不知道多少次,但那个人不能算是前辈,而应当是他的长辈。他纪行出自池渊,最后一个宗门之人,现在池渊没有了,他最后的靠山也没有了。
  钦天监提司的话犹在耳边。纪行难以想象长流在最后一刻是怎么做出这样的抉择的,而他在得到长者的馈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离开。
  钦天监提司看着纪行的背影,喃喃道,“含光前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选择呢?”
  池渊,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大海。
  怀让坐在虚空之中,一遍一遍地念经。纪行又回到了怀让身边。没有人会告诉他,死在这里的人是他的父亲。这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有纪行自己不知道。
  三天后,怀让诵经的声音停了,他睁开眼,“你来了。”
  纪行点头,随后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大叠草纸,“我给他烧点儿。”
  怀让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做这个没用。”
  纪行动作僵住了,但是他还是继续给含光烧纸,“听说这个是阴间的钱,烧得越多,他在阴间就能过得越好。”
  怀让道,“不是这个道理。烧纸钱只是一个念想。有的人死了,容易落到饿鬼道,念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容易想起活着的时候那些亲友的好。这些亲友的好,便是善念。心里有了善,就不容易落到饿鬼道去了,也不必去承受那数千年上万年的苦痛。”
  纪行想了想,“那我再去买点儿纸钱,给他多烧点儿。这样没准他能上天界。”
  怀让悲悯地道,“老友的魂魄都散了,别说天界,饿鬼道都容不下他,你烧什么都没用。”
  纪行顿住了,随后他笑了一声,笑得有些勉强,“那总得做点儿什么吧?”
  怀让道,“世人拜假神,敬假佛,贫僧已经见怪不怪。如今大多数人求神拜佛,都是为一己之私。即便是祭拜先人,也多有掩饰自己年壮时未能及时赡养,而以此掩饰良心难安。”
  纪行知道怀让是在说他此举不过是自私之举,不过怀让说得没错,他正是在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海风将他一头发丝刮得凌乱,他手里拿着燃烧的纸,僵在了原地。一直等纸在他手上都烧完了,他也没动一下。
  过了许久。
  “他是个好人吧。”纪行道。
  怀让叹一口气,“是,他学贯佛道儒,按理来说,自然算是好人。”
  纪行从自己身上的白衫撕了一块布下来,这白衫是一件宝物,如今他功力很高,已经能轻易撕扯,“他可能没有后人?”
  怀让不知道是在提醒纪行,还是在打机锋,“你就是他的后人。”
  纪行没有往父子这一层上想,但是他却那么做了。他将白布条绑在额头上,“我为他守孝三年吧。三年内我不会饮酒作乐。”
  怀让看着纪行头上的“孝”,没有再说什么。
  后人缅怀去世的长辈时,常常会披麻戴孝。至于头上的白巾为什么叫作“孝”,大概是没人能说清楚了。似乎只要戴上它,你就是孝子了。但是天下间本来不该有这么讥讽的事。
  纪行在这儿站了七天,算是守完了含光的头七。最后他凌空磕了三个头,“长流前辈,后人纪行,得前辈悉心照拂。后人感激不尽。愿以前辈为生父,守孝三年。世事繁多,前辈教诲仍在耳畔,后人将要辞行,还请见谅!”
  说完这句话,纪行回头便走了。
  怀让看纪行离去的方向,最后竟然露出了微笑,“我们一直劝你给他说,你不说。我以为他会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他父亲,但是他还算是一个有心人,知道你对他好。说到底还是你厉害,历来算无遗策,人心人性被你琢磨得太透。天下间唯有一件事最难,便是将心换心。说来也对亲情上的事是最难算计的,即便你告诉他你是他父亲,最后又能如何呢?你倒是会当爹,什么都不必说,他自然诚心将你作为长辈。”
  但是含光是听不到这些了。他已经将自己所有值得付出的东西都交了出去。如他所说,千年之前他就该是一个死人,只是仍旧担心自己的骨血才苟活至今。当年他与鹭影说好了一起生一起死,他倒算是食言了。如今他也总算能够与她在冥冥之中相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