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烂柯之娴静(下)
作者:汉行      更新:2021-01-08 13:05      字数:4069
  少年的境界与实力开始暴涨,随着他越向前走,他曾经的记忆就回想得越来越多,对于世界法的理解就越发深刻。原先走一步就会有一万分神扑上来,现在已经成了走一步就有十万分神撞在他身上。少年偶然发现自己现在走一步已经不能再算是一步了,因为他开始缩地成寸。
  这个冰封的世界随着少年的境界越来越高,对世界法的理解越来越深,似乎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原本应该是一片死寂的大夏遗迹,终于是有了一些活气。唯一不变的是,少年仍旧平静。
  但是他的平静也发生了变化。一开始他是无所谓任何变化,现在变成了看透了后的平静,而并非无所谓。他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痛苦的,幸福的,伤心的,高兴的全都有。他的平静是体会过了之后才有的,而非一张白纸里的干净。
  此时无相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诸天神魔的推动下,无相界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残忍的试炼场。魔界急需在无相界建立自己的意识形态,那就需要无相界许多人相信大自在,产生的巨大冲击却并非是无相界本身的反抗,而是天界众仙所带来的。
  不过这样的冲击还暂时没有形成全面波及。
  比如古由王朝,依旧是以前那般模样。现在摆在这个王朝面前的不是去关心天界与魔界之间的博弈,而是怎么上通国教。
  上通国教的唯一希望自然在古三渐这里。
  古三渐要在这无相界当中悟道,就好比是在沙漠中取水,在大雨中生火。这里完全没有天帝所订立的那一套严丝合缝的规矩,要修心的难度可想而知。
  但是无相界却并非完全不能修道,因为这亿万寰宇之中,从来没有绝对的事情。万事万物总是在相对地运行当中,否则古三渐的师傅就不可能修到虚境了。
  这已经是古三渐冲击虚境的第九个年头了,自从他师傅死后,他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心。他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地像他外表所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他比任何人都更着急,只是因为他良好的修养让他从来没有将这些急躁表达出来过。
  九年来他没有钓起一条鱼,没有抓住一缕风,没有休息过一刻。他已经快要着魔了,但是他仍旧像九年来一直做的那样,清晨来竹林捡点儿干竹,回去煮茶。饮完茶后,就到微风不止的傍晚了。他看着习习微风,就像看着那若隐若现的虚境一般。
  一到夜里,他便琢磨这满天星辰。一边是紫色,蓝色,白色的天界星宇,一边是红色,橙色,怪状的魔界星宇。虚境是真实存在的,他完全不需要怀疑这一点。师傅对他有私心,他也很明白。不然他早就应该到虚境了。
  可见所谓的良善,并非悟道的关键。他师傅这一生永远都在提防着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某个女人。
  虚境是秘密,是上通国教的关键。他师傅自然是怕他取而代之。这件事很隐晦,甚至没法儿说出口,实在是不齿提及。古三渐从来没有怨恨过他师傅,因为他师傅两千岁高龄,能一直做古由王朝的国师,自然有他的手段。
  无相界的人的寿元,相对来说是很短的。一般来说,这里的凡人的寿元与外界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一旦修道,就常常会对身体造成各种伤害。在无相界不论是炼体还是修道,都是逆天而行。
  他师傅的境界,若是在外界,最起码也能活个十万年,但是在这里,能活上个两千年,绝对算是高寿了。
  不光他师傅,就连一方道天之主,他们都发现自己的寿命是有限的。只不过因为他们的实力已经无限接近于神,甚至还不比一般的神差,所以活上个几百万年还是轻轻松松。但是这些道天之主的几百万年寿元,相对于神明近乎于无限的生命,还是太短太短。
  这种短暂的寿命,决定了无相界的人不能像外界那样,修行能够全靠时间来磨。他们极度吃资质,一旦资质不够,几乎就可以断绝了修行的心了。所以按理来说,古三渐才不到一百岁的年纪,这样的境界已经很高,那他的资质定然很不错。
  想当初他被他师傅带上都城时,他也是轰动一时的人物。因为像他这样资质的人,实在极少。那时他刚刚境界有所小成,勉强挤进了大乘期的门槛。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就与毕林世子相识了,只不过当时的毕林世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待到毕林世子随他修行,因为他的底子很好,所以毕林世子在他的耳濡目染下,体魄底子也很好。不然的话,依这些年毕林世子处理政务的强度,他的身体早就垮了。
  古三渐点了一炉香,开始打坐,这一打坐就是一个白天。
  他原本早就该踏足虚境了,只不过他师傅脏了他的境界。他想起来那一个晚霞满布的傍晚,他看着天边投下的霞光,问他师傅,什么是道。
  他师傅一开始没有警觉,便说,道是决定万物生长,不论活物抑或死物,保证一切事物运行的一种规律。道不分上下左右,没有固定形态。一把刀是宽是窄,全在看的角度如何。看见的是刀锋,那就是窄,看到的是刀背,那就是宽。道时常自相矛盾,但是从来没有矛盾过。
  那是的古三渐显然已经摸到了从虚的门槛,所以他继续问道,道的规律是什么。
  问完这句话之后,古三渐就已经有了变化。他的思绪飘到了竹林,飘到了晚霞,飘到了天边。他的师傅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这种情况。让古三渐始料未及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师傅一掌印在了他背后,说这就是道。
  古三渐差点儿被打死。
  死当然不是道,他的师傅不愿意他悟道了。古三渐默默地承受了这样的责罚,又或者说是恶意。他没能一步如虚境,也很难再进入当年那种状态。等到他师傅老死后,当年那一掌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坎,他迈不过去。
  每当他即将悟到那一丝模糊的意境时,那一掌的剧痛,那熟悉的感觉,好比灵魂被抽干的恐惧,直接将他从那种悟道的意境当中扯了出来。
  悟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悟道的时候,人的精神高度集中,有时甚至会神游千万里。若是无人护法,一旦在这个时候遭受到了一丁点儿冲击,都有可能会永远地毁了这个人的修行。因为那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不管遭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冲击,都会深刻地烙印在这个人的心中。倘若当时古三渐的师傅没有对他出手,而是传授了他的道的真意,那他的境界就会突飞猛进。因为在那个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善意也会被扩大无数倍,从而对他形成巨大的正向反馈。
  这天地百万年来,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天上的星象也是在进行着不断的移位。古三渐自然记得,道是决定万物生长,不论活物抑或死物,保证一切事物运行的一种规律。
  他不再纠结于怎么入虚境了,天帝那一套不适合这里,大自在也并非他所求。他甚至放下了曾经在晚霞下的那一丝感悟,对于他的师傅下的黑手,他也宽恕了。
  其实不论是风吹,还是河干,又或者王朝兴替,都自有规律。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发生着,他当初差点儿入虚境,却遭到了他师傅的黑手,那这或许也是一种自然规律。
  他把香灭了,从早上就煮好的茶,现在已经凉得差不多。
  缕缕烟罗随着风飘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古三渐也把过去的一切丢到了自己再也不用去顾及的地方。他拎起那只小茶壶,里边是凉透的茶水,走到了小茅庐之外。
  古三渐笑了起来,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大痛快。他嘬了一口凉茶,不再绷着了。天上的星星照常运转,夜里的微风继续拂过,发生过的,还未发生的,总会出现的。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不能说知道人会死,就说这个人的出生是为了死亡而出生。因为一切都在自然地进行着。
  古三渐对着微风笑道,“道法自然。”
  那极度阴险的一掌又拍在了他背后,古三渐“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血溅到枯竹叶上,却泛着淡淡的金色。古三渐回头,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一点儿也不怨恨,“师傅,我入虚境了。”
  他的心魔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浩大的境界提振,从虚境并非虚境,只不过是大乘期到虚境之间的一种过渡。他在这个过渡的境界一路卡了几十年,今天一夜悟道,厚积薄发,境界的提升竟然连带着他的功力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渐渐升腾起来,没有扰动身周的一根竹,一棵草,一缕风,因为这是自然发生的,他就像融入了道法自然的一部分。这些年来他尝试过各种入虚境的办法,甚至一度想要通过提振功力来实现破境,但是显然这样都不现实。不过这倒成了他入虚境之后,功力提升的一个契机。
  历来在无相界想要修行心境,就要放弃功力,古三渐算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例子。不过虽然他的功力提升很大,却和真正将功力提振到虚境的人有很大的实力差距。只能说他现在功力比大乘期高太多,却又比靠肉身成圣的虚境高手弱很多。
  不过他已经满足了。
  古三渐站在空中,并没有御动功力,就像这方天地主动托起他一样。他静静地看待着这一切,他所遭遇的一切。
  此时的大夏遗迹之上。少年纪行已经不可以再称作是少年纪行,他长出了胡茬,眼神沧桑了太多,也迷茫了太多。他从一开始对一切的平静,变成了迷惑。他迷惑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只差一步就要走到祭坛中央了,但是他犹豫了。
  他犹豫的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悟,自己的一切。
  如果说他是纪行,那眼前这个人是谁?
  少年纪行一身玄黑,手中扶着横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撑着伞的男人。他距离烂柯境界只差一步,一步踏过,一亿个自己,将近一亿年的记忆储量,会造成怎样巨大的境界冲击?若是将这一亿个自己的感悟提炼出来,至少相当于修道十万年。
  少年纪行终于开口,“我,是谁?”
  撑伞的人淡淡地道,“你是你。”
  少年纪行打量了一下自己,有点儿不太相信。
  撑伞的人道,“我们下一局棋吧。”
  少年纪行点点头。
  于是少年纪行开始后退,一点一点的感悟从他的身体当中剥离开来,爱恨情仇再次涌现,原本就痛不欲生的各种经历重新浮现在了少年纪行心头。他看到无数个自己离开了自己,直到出现了最开始的那一幕,他看着那些各色各样的自己,终于想起来了一件事。
  他低头,手上的横刀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重刀,而撑伞的人手中的重刀却不见了,只剩下一把伤刀。
  少年纪行痛哭流涕,“我忘了太多了,天涯秘境的碑,何先生的墓,叶圣南的白发,你的心!”
  撑伞的人道,“这个世界,是他送给我们的礼物,该回来了。这是何先生的一场豪赌,时间不够了,我们不能再失败了。”
  犹如时间在这一瞬间加速了无数倍!少年纪行脸上不间断地浮现出无数神情,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尽数在这一刻冲上了少年纪行的神魂当中。
  少年纪行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后,脸上的泪水仍然未干,他终于又走到了撑伞的男人身前。
  世界的真相,纯粹的境界,上亿的智慧,他呐呐不知所言,而后将刀递过去,“该我了,应该是我了……”
  撑伞的人接过刀,少年纪行随之崩散成光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