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天定
作者:萧里珍      更新:2021-01-18 05:11      字数:4949
  十几年前,夏威承救过一个人。
  乾宏帝陈煊在位时,敬德中年,逢五部内乱,殃及周遭地域,致使大量难民涌入擎渊境内。
  某月,夏威承得闲会友,拜访时任九江提督的岑见奚大人。
  “五部就差把天打下来了,周边各国趁乱作祟,百姓流离失所,你没去镇压,怎么还有空来我这里。”两人身居要职,每年也只有岑见奚进京述职的时候,能坐下来喝杯酒。
  夏威承轻装简从,带着两个护卫,一身常服出现在岑府的时候,岑见奚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内人的侄儿管理五部邦交的事务,身份敏感,我不便插手,皇上知道,便派长信侯爷去了。”
  “也好,你难得来,带你看看这江南美景,比塞外荒漠可有趣多了。”
  “那就,叨扰兄长了。”
  “咳,就别跟我客气喽。”
  河埠廊坊,过街骑楼。
  岑见奚选了一家邻水的酒楼,桌上布的,三套鸭,荷包鱼,清蒸蟹粉狮子头,均是江南的特色。
  “既然提到了,这次五部的事,岑兄怎么看。”夏威承放下酒盅,北方都是大碗喝酒,这样小巧的杯子,用来也新奇。
  “五部看似和衷共济,可再牢固的船艔,也会有翻的时候。”岑见奚从未和五部对战,却一直关注着这个擎渊最大的邻居。
  还没到秋风起菊花开之时,蟹肉的味道差了些。
  “本以为,大道之行,人人为公的景象,会在五部先实现。”夏威承有些遗憾的说。
  “夏府世代都是武将,难道一直坚持儒家的思想。”岑见奚惊讶道。
  “也不是。”夏威承摇头,“小时候,听族学里的先生讲学时,枯燥的很,却不知为何,唯独对这句话,一直印象深刻。”
  “原来如此。”岑见奚了然,他知夏威承善战却不恋战,“虽说列爵分土、成王败寇的大势一直没变过,但圣人都说了,这种气象,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
  “五部内乱的原因,岑兄可清楚?”
  夏威承从侄儿口中得知,五部同力协契,“五位首领歃血为盟,五个部落相克相生。五部众人均以五部利益为重。”
  如今之境,若非有故意挑拨之人,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具体的不知。只是听说,是有人用了上古的邪术,有违天道,这才引发了大战。”
  “鬼神之说,坊间谈资罢了。”夏威承只觉得好笑。
  “我怎么忘了,你不信命。”岑见奚端起酒杯,就知道他肯定不认可这种说法,“你只信自己。”
  把酒言欢,杯莫停。
  夏威承仰头,一饮而尽面前的酒。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于天地,如蜉蝣草芥一般。老天爷多想不开,偏偏要和人过不去?
  回程的路上收到消息,发动内乱的鼎木部,最后竟是自取灭亡的结果。
  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阵刀剑摩擦声,打破了林间小道的平静。
  “将军,前面好像有人闹事。”
  “怎么回事,过去看看。”夏威承抻了抻缰绳。
  相距百米处。
  杀气笼罩之下,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背靠一棵歪脖柳,身后是荆棘丛生的树林,他已无退路,直直看向围住他的人,一副等死的样子。
  离他最近的一层人,抬手挥刀,本该是手起刀落的时候,那些人却像纸片一样,轻飘飘的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刀不疾不徐的砍向老者命门。
  千钧一发之时,夏威承一跃下马,踢开大刀阔斧,在这群人面前站定,出了手。
  奇怪的是,筋骨还没完全施展开,这群人就作鸟兽散,四处逃窜。
  夏威承皱了皱眉头,余光瞥向一旁。
  “老人家,您没事儿吧。”护卫跟上前,托住老者瘦骨嶙峋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去前面的镇上,找个地方歇歇脚吧。”看见老者身上的刀伤,夏威承示意连他也带上。
  “咳,咳咳,咳,多谢大人。”强忍着身上的不适,老者直起背,抱歉的笑笑,这时草丛中跑出来一个小家伙,脏兮兮的模样,像抹了灰的竹竿。
  夏威承并未发难,他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了。
  是夜。
  “进。”夏威承的声音几乎是和敲门声一同响起。
  “将军,咳,咳,将军在和自己对弈啊。”老者的伤口已经上了药,这人形容枯槁,已是行将就木。
  夏威承扫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将军,自己跟自己下棋,活棋容易下成死局啊。”
  “废话少说,杀一局?”
  “好。献丑了。”
  黑白错落,一场无声的较量。
  子落,局毕,棋平。
  “有什么话,旦说无妨。”夏威承对上老者的目光,压抑却不凌厉。
  “将军慧眼。”老者坦白到。
  “说吧。”
  “将军可不可以,收留跟着我的那个孩子?作为回报,有一件事,我可以给将军破解之法。”
  “她是?”
  “那是我女儿。”老者见夏威承狐疑的看着自己,自嘲的笑了笑,“我做了错事,上天罚我,这才容貌衰老,其实我只有三十几岁,却像古稀之龄。”
  “我还有一事不明,巽土一直明哲保身,这次是何故?”
  “将军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老者惊恐的移开眼,哆哆嗦嗦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比死还可怕的事情。
  “不明白?你使的暗器,是巽土部的夺魂针,让我猜猜,你是哪一位长老。”夏威承目露寒光,这人非让自己把真相说出来才甘心,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者摇摇头,当时若是夏威承不出手,后面的人也是同样的下场,一针毙命,“事已如此,唉,说什么都晚了。”
  老者颤巍巍的拿出一张纸条。
  夏威承接过,每看一行,周身的戾气便重一分。
  “哼。”夏威承笑,笑的讽刺,移手将纸页放于灯焰,很快化成了灰烬。
  一丝烧焦的味道,让老者皱了皱眉。
  “大将军,我知道你或许不信。我女儿有观天象见吉凶的本事,万不得已之时,还望你听她一言。”
  “求镇岳大将军收留!”那时才八岁的杜若水破门而入,在父亲哀冀的语气中,了然他们的处境。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法子不用也罢。”
  老者听了这话,眼中唯一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夏威承想了想,又道,“至于你女儿,府中小孙女和她年纪相仿,你要是舍得,两人可以做个伴。”
  杜若水随夏老将军到夏府的时候,一身麻布衣服,脸上脏兮兮的,看到庭院里修习剑法的夏青云和苏锦。
  “孙儿拜见祖父。”
  “拜见大将军。”
  “这是我孙儿,夏青云,长你两岁,这是我孙女,苏锦,小你一岁。你排老二吧。”
  夏青云好奇的看着这个虚弱但双目有神的女孩。
  “哥哥好。”杜若水行礼道。
  “妹妹也好。”夏青云说完,戳了戳苏锦,“说话呀,木头脸。”
  苏锦冷冷的瞥了夏青云。
  “见过姐姐。”那是苏锦为数不多的一次,称杜若水为姐姐。
  “妹妹好。”杜若水回礼道。
  又过了几年,夏青云到了随军上战场的年纪,出征之前,老将军在庭院外面,听到夏青云大喊。
  “木头脸!照顾好祖母,不许欺负若水。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夏威承恍惚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只是要比夏青云现在稳重得多。
  “等我回来。”他自己也曾这样说过。
  苏锦自顾自的练剑,冷哼一声,当做没听到夏青云幼稚的喊声。
  杜若水静静看书,她体质弱,不适合习武,夏老夫人就教她识文断字,读歌赋,品诗词。
  “我就说,锦儿也该这样教才对。”夏顾氏看着杜若水从初见时的瘦瘦小小长成大家闺秀的模样,又看看一身武者装扮英姿飒爽的苏锦,“也算是文韬武略,相得益彰。”
  杜若水心道,夏家的人都很好。
  她看着一阵微风,刮过苏锦湿漉漉的刘海儿,像极了一声装满少女心事的叹息。
  虽说同为夏府养女,她的性格也比苏锦温顺很多,可夏青云就是和苏锦更亲,而对自己,始终客气有加。
  夏青云常端来一盘水果放在自己读书的桌前,一边说若水歇一会儿吃水果,一边每次都不忘单把黄桃挑出来给苏锦。
  犯了错被罚抄书,他也只求苏锦帮他写,苏锦骂他,杜若水说要不让自己来,苏锦递过去,夏青云瞪了苏锦一眼,摆摆手笑着对杜若水解释,你的字太好看。
  苏锦对府里的每个人都很客气,除了夏青云,或许苏锦自己也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讨厌夏青云。
  诸如此类。
  也罢。比起惨淡的流亡年岁,这样平淡的过一生,也不差。从记事起,夏府是唯一能称得上是家的地方,她应该知足了。
  又过了两年,苏锦能随军出征了,杜若水又成了一个人,她照顾老夫人,帮夏夫人打理家事,做着为孙为女分内的事情,闲时就去书肆读书。
  有时她会想,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不会偷听到父亲是如何倒行逆施,让族里四分五裂,她不会看见父亲把夺魂针射向族人,只为了讨一个人可怜,她不会算知参与那场战争的人的宿命,那样她也许只是接到噩耗为亡者流泪。
  “是你,把少爷支开的?”那段时间,府里到处挂着白绢,老夫人颤巍巍的问道。
  “是云哥哥贵人多福。”杜若水也不知何故,她没经过修行,应当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却在战前强烈的感知到,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征伐。
  她知道自己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无奈之下灵光闪现,散布传言,称有附近有大量土匪将为祸京城,杜若水只当是根救命稻草,不料皇上真的在出征前调夏青云防守京城,只是调了夏青云。
  那一战苏锦照常跟着去了,却只有她活着回来了。
  带回了老将军的遗言,“不必守孝,娶杜若水,有战即出。”
  夏威承许是知道,只有苏锦来说,才能让夏青云点头答应,只有夏青云答应了,若有朝一日,白纸黑字的预言成真,夏府才能保住。
  他一辈子与命运相争,最后一次,却破天荒信了命。因为他再也没办法保护任何人。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没做到的事情,他的儿子,他的孙儿,竟然也没有机会做了。
  夏青云与杜若水成亲之日。不喜热闹的苏锦在老夫人房里抄做法事用的经书,她的字歪歪扭扭。
  “孩子,我不许云儿另娶,你可怪我。”老夫人也不想委屈了苏锦,想着来日给她指一门好亲事。
  “祖母言重了,苏锦只想报养育之恩,别无他求。”在府里,大家都把苏锦当二小姐待,她却向来规矩,只有在夏老夫人面前,唤一声祖母。
  苏锦很冷情,却发现不知在何时,那个令人讨厌的所谓兄长,让她付了一生深情。
  ……
  夏威承一生峥嵘,戎马倥偬,他自认看人从未看走眼。
  当年的老翁,揭了年迫日索的皮相。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潜伏的毒箭。
  “各自为营,又何谈好坏呢。耳濡目染,骨化风成,站在我们一边的五部人不是也有吗。”夏威承意味深长的看着位高权重的杜大人。
  “将军是不是对擎渊的国力太自信了。我最清楚,那边一直虎视眈眈这片疆土,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想要太平,唯有斩草除根。”
  “好坏之说,就看你心里装的是自己,还是天下苍生了。只是,不知大人是哪一派。”
  “挡我者死。”那人的眼睛里淬毒,心头有难消之恨。
  最后一役,夏威承宁肯玉石俱焚,也绝不认输。
  有人以为老将军把战死沙场当做归宿,只有苏锦知道,那一仗,本不至于如此惨烈。
  他们那一小队人马遇伏击,折损了几个兵。
  穷寇莫追。是知道前面会有陷阱。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空寂的山谷如洪峰过境般涌出大量人马。
  夏威承看了一眼那些大刀阔斧上的徽印,就明白,都是那个人的主意。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死士,究竟为何而死?
  凤鸣关距离鼎木部几十公里,夏威承顺了杜大人的心思,派人去求援。
  待这人带着增援赶回来时,早已血染空谷,尸横遍野。
  苏锦听到人声,用了残存的力气,从草丛里爬出来。
  夏威承把她丢到这里,下了最后一句军令。
  “苏锦女娃,若你能活着回去,告诉青云,五部没有与擎渊为敌之心。”
  马蹄迫,血色映山河。
  那边乾宏帝得到的,却是老将军和大将军被五部伏击战陨的消息。举国同悲,龙颜大怒。
  自此,擎渊和五部剑拔弩张,打破了数百年的和平。
  ……
  当时报信的人是贫民出身,在军中当,不过十五岁,夏府念此恩情,送他去了学堂。
  这孩子虽出身贫寒,却不知从哪里读了不少书,资质尚可又勤奋好学,几年后登科及第,也入了朝堂。
  此时龙椅上已换了新君。
  “这个程邈,入仕几年了?”庆元帝陈舆玏寻问自己的老师,上书房的大学士公孙录。
  “启禀皇上,三年了。”
  “四皇子还缺个夫子,让他去,老师觉得可以吗。”
  “程大人为人清正,才气过人,可担教导之责。”
  一日,程大人走到四皇子的小书房外。
  “殿下,抄书累不累啊。”
  “要不你们来?”
  “殿下,墨用完了吧,我吩咐人去拿。”
  “殿下,我去给您炖鸡爪,补补腕力。”
  “殿下,我,我……我去帮您把别的书拿来。”
  “苍天啊。”陈扶风一声长叹,“昨天我的头白磕了?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真是,养了一票白眼狼。
  “程大人好。”听门缝的程邈,被鱼贯而出的宫人们看到,正了正脸色,走进书房。
  “参见殿下。”
  “程大人,你来的正好。”看见程邈,陈扶风瞬间乐开了花。
  “……”
  作为四皇子的文学老师,程邈免不了听说昨晚的事情。
  “殿下重情重义,”程邈看出太后对这个孙儿,表面严厉,却很是爱重,“以后若生祸事,没有母妃庇佑,念在殿下帮他们保命,这些宫人也更愿意护着他。”
  太后看起来是惩戒宫人,处罚皇子,实则是在替陈扶风收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