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南巡记(1)
作者:萧里珍      更新:2021-01-18 05:13      字数:2255
  涓涓细流在错落的民宅中饶匝淌过,水面无澜如镜,一艘朴素的客船摇摇晃晃,从天边漂荡而来。
  暮色四合,江上渔火。
  摇桨人是个经验丰富的渔民,手臂强壮有力,船靠岸停稳后,侍卫撩开船帘,“先生,卫茼到了。”
  乌棚里,浅橘色的灯光下,程邈应了一声,“好。”
  他的视线仍贯注于笔下的泛黄纸卷,上面靛青色的墨迹未干。坐在船内,常会感到颠簸,而程邈写下的字,却一如既往的工整。
  离都四月,程邈一路向南,再由南向北,走访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辖区。
  “咳,你们带了这么多行李啊。”船主扫了几位船客一眼,细看才发现,一个书童和三个侍卫肩上背着、手里提着的都是书箱,看样子带了不少书,“我说呢,几位的身量,看着也不算重啊,咋那么压船呢。”
  程邈付了银子给船主,客气的说,“有劳了。”
  书箱里的纸卷,不是从都城里带出来的,而是程邈数月寻察走访留下的亲笔记录。
  过去的三十多年,程邈从人卑言轻的养马太仆到位高权重的文臣之首,一半穷苦潦倒,衣食无靠,一半仕途坦荡,步步高升。
  无论际遇如何,身处什么位置,程邈始终不曾忘记,在他贫瘠单薄的少年时代,那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老将军,他的队伍能踏平四海横扫千军,他看着《礼运》那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静默良久,然后念叨了一句,“何为大道?民心所向。”
  民心所向。
  程邈在翰林院做官十几载,阅遍藏经阁万卷书目,钻研学问,编纂典籍,却始终坚信,人心所向这四个字,前人留下的经史子集里没有,追逐的高官厚位里没有,只有实实在在渗入百姓的生活,才能找到它真正的含义。
  “先生,您不在都城,翰林院的事务怎么办。”跟在程邈身边的书童窦海问。
  按理说,下人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可这个少年不同于一般的书童。
  窦海跟在程邈身边时,也就是七八岁大。
  四年前,都城涌进了一大批难民。
  程邈得空的时候,常带着府中的下人去难民棚施粥。
  窦海也是这些难民中的一员,只是这孩子似乎有些不合群,取了粥,道声谢,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也没见过他身边有大人围着。
  有次,见窦海盯着自己手中拿来解闷的书,程邈跟他聊了几句,知道他识字,离开的时候,还把书送给窦海看。
  几天后,窦海把书看完,完好无损的还给了程邈。
  接过书的刹那,程邈仿佛看到小时候,四处借书看的自己。
  饭都吃不起了,还把书宝贝的跟命一样,同样的事,程邈自己就干过。
  程邈草根出身,十几岁才去学堂读书,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能做大官的料,人穷志不短,对于窦海这点特别的行为,程邈倒也没觉得奇怪。
  接触多了,程邈愈发觉得,窦海通透,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聪明劲。
  过了段时间,程邈偶然问起旁人,才知道,窦海的爹娘,在逃难的路上染病过世了。
  朝廷开始安置难民,窦海没有跟他们一起去指定的村子,而是住进了程府,跟在程邈身边当书童。日日耳需目染,几年下来,窦海为人处世,多多少少带着些程邈的影子。
  程邈温和的回答了他,“离都前,该安排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翰林院的人也不是小孩子,我不在,他们照常做该做的事就行了。”
  旁边的小孩子好像不服气的说,“小孩子会怎么做。”
  程邈看了窦海一看,脸上挂着笑,摸了摸他的头。
  温暖的手掌摩挲着窦海的发丝,窦海觉得,程邈勾起的嘴角上,是父亲会有的笑容,只听程邈半开玩笑似的说,“原本该我批准的事,我找公孙老师代劳了,他们如果不怕公孙老师克扣俸禄,就偷工减料呗。”
  窦海心思沉,安静了没多长时间,又抛出一个问题,“先生,要是皇上有事找你呢。”
  程邈也不怕窦海听不懂,耐心的跟他讲,“出门在外,官员的行程需要随时向朝廷报备,真有不得了的急事,皇上会下诏让我回去的。”
  窦海听完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没说。
  程邈猜得出他在想什么,现在不让窦海说,他忍不住了,跟别人乱说怎么办,“有什么问题就问,男子汉大丈夫,别墨迹。”
  “先生,擎渊国土富饶,国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皇上一个人...”窦海顿了顿,看程邈没有堵上他吧唧吧唧说话的嘴,继续说,“不能听到每一个百姓的心声。”
  这话,就算是朝中重臣,也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三个侍卫住在另一间客房,还好这间客房只有程邈和窦海两人。
  “孩子啊,记住,这话,以后不能说了,人前人后都不能。”程邈扶住窦海的肩膀,严肃的摇摇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有些话,窦海应该在心里憋了很久,能说出来,大概因为他唯一信任的人,就是程邈。
  窦海低头不语,听话的点了点小脑袋,手放在书箱上,“先生,我去收拾东西。”
  程邈按住他的手,“知道书箱里面是什么吗。”
  “先生寻访百姓时做的记录。”程邈写每个字的时候,窦海都在旁边研墨,他识字多,看见带字的东西就在眼里拔不出来,说不知道才见鬼了。
  “他不是神仙,不只那个人,这一路你也看到了,最清廉或者最有本事的县太爷,也不能保证眼皮底下,每家每户都安居乐业。”程邈换了委婉点的说法,有些无奈的跟窦海解释,“如果换了你做县令,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是你的话,肯定可以。”窦海孩子气的笑着,笃定的说道。
  “小样儿,少恭维我。”程邈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好了,收拾东西去吧。”
  程邈看着窦海忙碌的身影,心思重重的泡了杯茶。
  在都城的时候,规矩森严,程邈出来之后,都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心绪,更别说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了。
  程邈翻着手中的案卷,这是唯一一份从都城里带出来的纸制品。
  曾几何时,他也有与窦海一样的想法,只不过窦海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出来了而已。
  程邈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尽其所能,让更多人的心声上达天听。
  他也不是神仙,能做一些是一些吧,毕竟如今坐在高位上的人,和那时候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