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堤,柳岸,雨霁,新亭。
长堤,柳岸,雨霁,新亭。
荆闻泽的右手摩挲着袖中的刀柄,饶是养气功夫再好,也已经开始烦躁起来。
他不知道这条长堤有没有名字,也不了解这座亭子是何人何时所建,只知道现在身处淮阴城郊的一条宽阔的河川之上。
平时的他神态多半是悠游从容,此刻却紧绷着神经。
任何一个被“沧海一粟”盯上的人,恐怕都会比他更紧张。
“沧海一粟”是江湖上著名的杀手组织,内中成员虽不多,但经常敢于开天价取人性命。每接一单生意,必定仔细研究目标的一切特点和软肋。
据说他们的首脑曾经扬言,“从不用重复的手法杀人”。
而荆闻泽,正是这个组织放话三日内必杀的人。
荆闻泽长舒了一口气,屈指算来,今日已是第三日。换言之只要平安度过今天,根据惯例“沧海一粟”就要收手了。
可是眼下这个家伙,简直比“沧海一粟”更难缠。
荆闻泽本来在亭中静坐,结果午后这位身穿淡蓝色直裰,头戴儒冠的年轻书生一进来,事情就麻烦了。
他先是在亭里坐了片刻,然后开始不停踱步,眼神紧盯着长堤的尽头,面色泛红,呼吸急促,一看就是在等人。过了一会儿,似乎终于熬不住了,便上来跟荆闻泽攀谈,于是就把自己的事如竹筒倒篓子般一股脑全说了。
书生自称姓宗名琴,是一名举人。虽然他言语有些颠三倒四,不过荆闻泽还是听出了大概。无非是他今日与心爱女子约在此地相会,可是情绪中充满了患得患失。
再听几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竟是堂堂按察使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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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闻泽心中暗叹,举人在一般百姓眼中已经可以算是光耀门楣,可在正三品的按察使看来无疑属于废材,难怪他如此纠结。再看他全身上下虽然衣着光鲜,像是专门准备过,可还是有地方露了马脚。
本朝风气豪奢,达官显贵和商贾之家已经达到“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的地步,争相炫富。
淮阴虽不属于最为富庶的江南,但相隔不远,也沾了不少富贵风气。此人腰间虽也有香囊、腰挂,可腰带仅为皮质,又没有玉品点缀,显然家境平庸,已然露了几分怯。
荆闻泽慢慢道:“宗兄,两情相悦自是难得。可是自古以来,这门户之别……”
宗琴不待他说完,已然激动起来,脖子上青筋都隐约可见:“荆兄,只要我今科中了进士,按察使大人一定会回心转意的!”见他如此决然,荆闻泽自然只得宽慰几句。
眼前的宗琴脚步虚浮,丹田毫无真气,明显不通武功。荆闻泽心念数转,已开始担心会连累他人。
正在这时,长堤另一边终于有了动静。一个身着青布衣衫,脸上花白胡子的老者一边朝这边挥手一边喊道:“宗相公,我家小姐有东西交给你!”
宗琴大喜过望,都顾不上跟荆闻泽行礼,只略点了下头,转身提着衣襟前摆向长堤上奔去。荆闻泽目力极好,仔细看了看那边的老者,眉心忽然一皱。
长堤上,宗琴穿过空中飘飞的漫天柳絮,奔到老者面前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长揖一礼,道:“多谢老丈,不知是什么东西?”
然后他看见老者虽然脸上挂着笑意,眼神却是冰冷的,道:“凭你也想染指我家小姐!”
宗琴一愣。
攻袭猝然降临。
老者右手在腰间一抹,已多了一把亮晶晶的软剑。
剑芒如雪,剑影奇疾。一剑挥出,周围一丈内的柳絮如同大海中的波涛般瞬时激荡翻滚。
宗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只得闭目待死。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这才发觉脑袋还没有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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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闻泽不知何时蹑空而至,短刀如宿命般架住了短剑。陡然间他一个踉跄,左手捂住胸口,像是忍受了极大痛苦。老者嘴角狞笑,左手猛然一招“五丁开山”,正中他的前胸。
于是荆闻泽以一个非常不雅,类似蟾蜍跳跃的姿势,应声落入堤外的河水中。片刻,一股鲜红色漂了上来。
宗琴默默站起身。
直裰上粘着一些泥土草叶,可是他并没有掸哪怕一下。
老者看了看地上锋锐的短刀,笑道:“难怪有人说‘沧海一粟’不单靠武功杀人,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尽管被奉承,宗琴并没有笑,不过眼底还是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不懂武功竟能除掉荆闻泽这等高手,当然值得自豪。
“你可曾听过‘欢情薄’这种毒?”
“稍有耳闻。”
“这种奇药本身无毒,可是人若与柳絮一起吸入,就成了剧毒。我刚才故意喋喋不休,姓荆的没有察觉。等他想救我时,一催动内力,便立时毒发了。”
“佩服……”
老者的话语硬生生中断。
因为他看到了一幕奇景。
一声巨响,一道水柱在数尺外冲天而起,堪比神话中蛟龙现世。他心知不好,顾不得宗琴,忙提剑戒备,忽觉心头剧痛,周身一凉。
这是他在世间最后的感觉。
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宗琴倒是明白。
他眼见一颗石子似流星般正中老者的膻中穴。
随后他返身想跑,结果腰间一麻,仰天倒地。
荆闻泽面色苍白,又出现在视线之中。他全身都在往下滴水,手中重新握着短刀。
宗琴的语气透着绝望:“你……没有中毒?”
“‘欢情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所以你在香囊里放了其他香料掩饰。不过我对岐黄之术还有些研究,你瞒不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早动手,还会……中招受伤?”
荆闻泽的声音像是在抑制着什么:“你装的还真像,你觉得呢?”
宗琴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比在科场给八股文破题的时候内心更加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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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闻泽察觉到了“欢情薄”,唯一不能确认的是他的身份。换句话说,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属于“沧海一粟”,二是他被“沧海一粟”利用。
而这个人,居然为了验证这一点,甘愿呕血落水!
难道说……
荆闻泽的眼光,穿过了纷乱的柳絮,越过了古旧的长堤,往东南方凝成了深深的一瞥。
宗琴看到他浅色衣服上的血液逐渐浸透、扩大……
万里青空下的一抹凄艳。
“我很希望,你说的故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