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短歌行书
作者:空巢老蛋      更新:2021-03-18 15:29      字数:2075
  柳迁自述出名发迹之事,令孙儒臣听了颇有种‘人命天定而不可违’的感觉——谁知道何时有这个王爷要派人来丘阳县这等小地界来收画?又谁知道这仆人偏就要买些当时不值钱的字画来包了那些名家字画送去?又有谁能知道这做了包袱纸、不值钱的字画偏偏可了王爷的心思?
  孙儒臣听柳迁讲完,当下便问道:“师兄,说到这里学生却是不明就里了。”
  “哦?你有何不懂,说来看我可能为你解释解释。”
  “你方才认可了家父所说‘命有缘法、人可自修’,如今自叙曾经发迹之事,却又令人听起来像是机缘凑巧,如此说来,人之自修,究竟是修的什么?”
  “哈哈哈……”柳迁大笑道:“你听故事只听其表,却不知其难,你且说来:我此前醉生梦死之际,为何却无人来买我的字画拿去做包袱纸?”
  “这……恐怕是时运不济。”
  “非也,非也。”柳迁摇一摇头,按着两根手指说道:“你且听说:若我笔法不够精妙、画工流于凡俗,那王爷所见甚广,并非肉眼凡胎之辈,如何可能看得上我的画作?纵使万中无一的运气令他见了我的画,也只不过是当做草纸送去烧火了罢。”
  “因此说,这人之发迹,或是人为,或是天意,二者必不可少其一,否则便不得长久:若是我投机凑巧成了名,后来所作日益粗略,将本身水平表露无遗了,也就不会再有人看得上我的画作;若是我只下苦力而不寻门道,不知把握机缘,纵使画比前朝名家,若是无人知道,也只落得个‘无用’。”
  孙儒臣听到这里,自觉仿佛有些拨云见日的感觉,虽然还有些懵懂,却又不愿扫了柳迁的兴致,便点头称是,由他继续发表议论。
  柳迁走到几个灯台旁使针挑明了灯,自去书架中翻了一会,捧出一卷纸来摊在地上,缓缓展开来。孙儒臣借着灯光仔细探看,见是用行书写作的一副《短歌行》残篇: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与此前柳迁所写行草给人以放荡洒脱之感不同,这一篇行书颇觉得写作之人运笔处处如有阻碍一般,收锋藏锋皆是点到为止,笔迹厚重、力透纸背,似有为人所拘束而不能自由,以致苦痛不能伸张、忧郁不得释怀之感。
  虽然家中父亲一生作画写字,但孙儒臣毕竟年方一十五岁,又且对字画兴趣不大,因此也看不太懂这副字中意思,只觉得相比于之前的狂草而言颇具章法,而且谨慎方正,但儒臣毕竟碍于年纪,不知其中就里,因此也不说什么,只等柳迁开口。
  柳迁自抱双臂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这副字,过了约有一刻钟,才开口道:“师弟,你可看出这副字中意味了?”
  已经被柳迁问到脸上,孙儒臣也不好意思说不懂,只得硬着头皮假装认真揣摩的模样看了一会,答道:“学生不太懂的书法,只觉得这一副比起之前师兄所写之字显得颇为拘谨受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
  孙儒臣本来就是不懂装懂,将心中一些朦胧的感觉强行说出来,又加了些文字色彩,不想柳迁听了却连连点头道:“正是此意!”
  柳迁绕着这副字踱来踱去,以手指着纸上一笔一划说道:“彼时我心中已是非常苦闷,在现实之中又处处碰壁,因此痛苦悲戚,却又无人可诉,本欲以草书写就,不想刚刚落笔,脑海中便浮现出从小到大事无巨细皆被家父所控,一幕幕如同过眼云烟一般飘而不散,萦绕眼前,因此十分拘束,运笔之时处处受阻,心中灵气阻凝不行,因此将一副本应灵跃缥缈的草书写成了一副行书。”
  柳迁指着最后一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说道:“写到这里,我却觉得胸中如茅塞顿开,阻塞之感顿无,再看这副字,仿佛将一切不随人愿之事悉数倾吐而出。此时心神清明,欲要再写却又没什么情绪可运,因此便断在这里,写成了一副残篇。”
  “原来如此……”孙儒臣依然听不明白,但还是装作理解透彻的样子,以防柳迁再就此事侃侃而谈——儒臣此时见父亲不在,自己又和初次见面之人在地窖中交谈,颇为不安,因此归心似箭,并不想将这次对话再延长多久。
  但柳迁显然兴味正浓,并不管孙儒臣作何反应,他都按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这一首歌乃是前人所做《短歌行》,其以慷慨为歌,悲时伤逝,通篇皆有山巅阻断、瀑流凝绝之感,然而我未写的那几句却如天降星辰,击碎崖壁、化冰为水一般,令此歌顿时化悲戚为慷慨,化哀怨为激昂,实乃石破天惊之笔”说到这里,柳迁忍不住自嘲道:“只是我当时看不透彻,因此不如他这般豪迈,写不出这几句来便将情感用尽,果然前人所著得以流传至今,真个儿是字字珠玑、天成文章,我等凡夫俗子不可复写。”
  说到这里,柳迁吟咏这歌所余部分道: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吟诵完这首歌,柳迁沉浸在歌中情绪难以自拔,竟自言自语道:“哈哈哈……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好一个周公吐哺!”
  听柳迁吟诵完这一首歌,孙儒臣自觉有些激昂的感觉,遗憾未曾拜读这一篇著作,在地窖之中回音响亮重复又听不真切,因此儒臣心里如隔靴搔痒一般难耐,但又碍着早日归家的念头不便再问,只得站在那里强行忍着,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