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渡口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3      字数:4221
  暗室之中,安静得令人心悸。董承等人齐齐盯着吉平,神色阴晴不定。吉平,或者说是张宝,正老神在在地坐在侧席,面对着几位朝廷重臣虎视眈眈的目光,报以慈祥的微笑。但这份微笑,却让董承四人惴惴不安。
  张宝化作名医潜入汉廷之中,至今已有十四年之久。当初兵败于曲阳,他知天命不可违,便预先借助太平术之精要,瞒天过海,用一替身骗过皇甫嵩等人,方才免于一死。张宝好不容易逃脱升天,本应重新做人。但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又失去了大哥与三弟,实有不甘,养好伤势之后,便化名吉平扮作医生。太平清领本就是追求天和、地和、人和的道家功法,治病救人更是不在话下。没过多久,他如愿以偿地征召入府,当了一名太医,默默蛰伏。
  汉灵帝既薨,张宝跟随着汉室一路颠簸,其间也经历了董卓乱政、迁都长安,如今又来到许昌,倒是一直安分守己。张宝精通望气之术,这几年下来,已知汉室气数即将衰竭,原本准备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实现他们兄弟三人多年来的夙愿。没想到,今日偶然间听到了董承等人的密谋,知是机会,心中大喜过望。但他老谋深算,脸上神色丝毫未变,见这些显贵们仍惊疑不定,先抛出一颗定心丸。
  “老朽今年六十又七,手无缚鸡之力,凭得一点养生之术苟活至今。诸公皆是陛下股肱之臣,见识卓绝,怎能因为老朽就惊慌失措呢?老朽从先帝时就在宫中,深受先帝与陛下的皇恩,然草芥之命,无以为报。如今大汉有难,老朽愿用这副腐朽的身子,为陛下、为诸公献一份力!”
  董承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其实早已回过神来。但他不知吉平真意,故而装出一副惊色。此时听吉平言语诚恳,目中似有泪光,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安定,但多年来的本能还是让他继续试探。
  “吉太医一把年纪,还愿意为陛下分忧,着实令我等感动。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一步之差就身毁人亡。太医如忠于大汉,只须守口如瓶便好。”
  “哼,”张宝心中嗤笑,他一身幻功,浑然天成,董承自以为得计,其实尽入瓮中。却尤显出一片感激涕零的样子,又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阵虚幻玄音传入众人耳中。
  “老朽何德何能,竟得到国丈如此体谅!不过诸公请放心,老朽虽一介医丞,但医有医道,自然也有办法可以帮助诸公除去曹贼。”
  不待董承四人发问,张宝继续说道:“老朽在这医府中好歹待了许多年,有些名望,朝中大臣们有些什么病症也都愿意找老朽去诊断,曹操也不例外。诸公可能不知,曹操其实一直患有头风之症,老朽好不容易才配以良药安抚,但只能治标却难治本,须定期去曹操府上复诊。待来日我去复诊之时,只要改下药方,在其中填入几味佐药,便能将良药变为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诸公认为此法可行否?”
  “我看可行,”种辑见董承默而不语,急不可待说道:“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面暗中抽调人手,等待合适的时机,另一面由吉太医给曹操下毒,反正药效发作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两边都准备好了,再见机行事便可。”
  董承见吴硕、王服二人也都赞同,便不再疑虑,当下让众人在密诏上签下姓名,歃血为盟。
  “嘿哟,吼!嘿哟,吼!嘿哟,吼!”
  尚未入春,黄河边的寒意还远远未能退去。又多云雾,常常遮住阳光,尤其是这一早一晚间,比其它时辰更为冻人。时而翻卷出的浪花,叫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冰冷的水汽,即便穿着一身厚厚的裘褥,站在河边久了,也有些遭受不住。
  眼下却有一群汉子,正踩在浅水里,气喘吁吁地把货物从船上拖到岸上。他们只一件单薄的旧碎衣,光脚上绑着破烂的草鞋,浑身上下散发出滚滚的热浪,直把这浓浓的冷雾烤出了一个个窟窿。
  为首的汉子,长得格外壮实,相貌憨厚,孔武有力。他一个人扛起三四个人分量的货,还回头给伙伴们打气道:“大伙儿加把劲,干完这趟,就开饭啦!”
  这人是这些劳工们的头头,三十上下。别人叫他阿力,他却给自己取了姓名,叫刘力,说自己和皇帝老儿八百年前是一家。其实他哪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便遭了黄巾贼乱,和乡里乡亲一块儿逃命。后来走散了,到处流浪,也亏他命大,不但在这乱世中活到成年,还长了一副好身板。
  后来他又参加了张杨的军队,习得一身不俗的本领。谁料河内发生叛乱,张杨竟然丢了性命,刘力索性跑了出来。靠着军队里的一点关系,以及几分武力,刘力聚拢了几百名粗鄙汉子,在这黄河边做起卖力气的生意。说不上钱途光明,倒也温饱无忧。
  “力哥,最近北面来的船比往常少了不少啊,你说是不是要打仗了?”
  身旁忽然靠过来一人,精瘦似猴,叫孙侯,别人都唤他作孙猴。这小子为人机灵讲义气,就是爱赌点小钱。他鬼灵精似的目光左右转了一圈,悄悄说道:“去年差点没打起来,也是这般征兆。”
  “去去去,管好自己,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儿嘛。少赌点钱。另外,少掺和军队里的事情!”
  别看刘力外表是个粗汉子,实则心思细腻,一点不比别人含糊。他知晓孙侯仗着有些腿脚功夫,时常帮曹军放哨捎信,甚至去河对岸刺探情报,赚点外快。他们这群汉子,本就在曹军眼皮笔下谋生计,自然多多少少会与曹营里有些利害关系,甚至遇上战事,还需要当辅兵或运夫。
  但刘力也是吃过好几年军粮的人,这打仗的门道自然比孙侯知道许多,不想孙侯轻易折了,便横过眼,告诫道:“别以为你小子有几下三脚猫功夫,就瞎逞能耐。这袁军的探马,个个都是高手,哪天真遇到了,哭都来不及!”
  孙侯触了霉头,毫不在意。他知刘力面冷心热,平时都很照顾大伙儿,依然紧贴在刘力身边,嬉皮笑脸地说道:“我那点功夫哪比得上力哥你。力哥你倒是多说说黄河那边的情况,让我们也好长长见识呗。”
  刘力见撵他不过,等卸下肩上的货物,从厨子那里接过一叠烧饼,便拉着孙力等人一同坐到码头外的土墩上,边吃边说道:“哥几个既然想听,俺就厚着脸说。就说现在这大汉天下,最牛掰的还数曹将军与袁将军。曹将军就不用多说了,那袁将军,好家伙,四世三公知道不?”
  说到这儿,见大伙儿懵懵茫茫,鼻子朝天哼了下,发出鄙视的眼神。
  “想你们这群忒货也不知道,反正除了皇帝就数他最厉害。传说袁将军手底下有两支精锐,唤作先登营与戟士营,里头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汉,身着玄甲手执利剑,等闲三五十人近不得身。不过要说这天底下真正的好汉,还得数一个人。”
  “力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孙侯听得心里正痒痒,见刘力说到一半,竟又啃起了烧饼,直拉着周围人起哄道:“等下讲完,我给你弄壶好酒来!”
  刘力嘿嘿一笑,算你小子上道,继续说道:“早几年老子在张太守手下当兵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位好汉,人称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说的便是他老人家!”
  “哇——!”
  这一下,可惊得众人纷纷议论。吕布之名,如今这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虎牢关之战,连斩联军十数员上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连现在的曹将军,也一度被吕布打得狼狈不堪。刘力居然能认识这样的英雄豪杰,众人皆摇头表示不信。
  “老子就晓得你们不相信,”刘力仿佛早知道众人的反应,把最后一点烧饼塞入嘴里,又灌了一大口水,然后站起身来,拿起一根长棍,走到众人中间。
  “吕将军一手方天画戟,俺是学不到的,但他老人家有幸指点了俺几下棍棒功夫,让你瞧瞧。”
  说完,便挥舞起长棍。看似简单的提撩抡扫,在他手中,如水银泻地铺泄开来,划出丈二空间,又好似疾风幻影一般,舞得周身上下密不透风。而后刘力腰身一沉,稳稳落定,棍尖随身而动,轻点地面,却惊起一地沙尘,遮天蔽日,把众人都看呆了。
  孙侯连忙从囊中挖出一袋酒,上前递给刘力,讨好道:“力哥,好俊的功夫,什么时候也教兄弟们两招。”
  这套吕布亲授的棍棒,看着简单,其实大有学问。细细品味,一招一式妙趣横扫,若非刘力体力浑厚,轻易施展不来。此时他卖力耍完,也是有些喘息,不过见大伙儿惊讶羡慕的表情,心中大为得意。遂接过酒,闻了闻,味道够浓,一边喝一边咕囔着嘴:“这个不适合你们,想学点拳脚功夫涨涨力气的,等晚上闲了教你们几手。还有你猴子,老子再传你点军中骑术,以后遇到袁军的探马也好保命。”
  正说话间,忽然在码头那儿传过来一阵异样的喧闹声。正是黄昏休息时段,这帮汉子本就闲得蛋疼,纷纷跑去围观。
  见面前曹兵小校神情异样,袁买心中略有些无奈。他哪里不知对方心中所想,自从遇上蝶影,每每通关过境,把守的军士莫不是这样的神色。而此时白马渡口又挤满了人,都在好奇地看着这匹神马,袁买安抚着蝶影的脑袋,免得被围观的人群惊扰。
  “报上姓名,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面前的这位曹军小校,见袁买样貌不俗,不敢大意。验完了行李,一边细细打量袁买与蝶影,一边询问道。
  自从曹操加强了黄河沿岸防御,各个渡口都有一部两曲人马轮流换值,以便士兵能更好地养精蓄锐。每个轮值的曲,吃住全在渡口,军侯不得离岗。每个上岸口,皆有一名队率亲自当班值守,对过往行人严查不贷。
  若换做别人,头一回越过敌境传递消息,可能还有一些忐忑不安。可袁买修习的是自然大道,道心通达,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像和朋友聊天般说道:“我姓袁名买,从小离家来到北方讨生活。这趟是打算回徐州省亲,这匹马是在和羌人做生意的时候买的,还让军爷见笑了。”
  “姓袁?”
  小校听到心中一紧,疑惑地盯着袁买。
  “正是袁绍的袁,”袁买好似没有看见对方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说道:“不过这天底下同姓的多了去了,总不至于只要姓刘就是皇亲国戚了吧。”
  “....”小校看袁买应答入流,袍服精致,举止有礼,显然出身不俗。又见他双手白皙如玉,手指修长如笋,没有老茧,不似习武之人,也未携带任何兵器。便不疑有他,还好心提醒了一句:“这一路上还挺乱的,最好找人搭个伴,免得遭了贼。”
  “谢谢军爷提醒。”
  袁买施了一礼,便牵着蝶影向码头外走去,迎面正好走来一群赤膊健汉。为首的高出周围众人半头,在一群人中特别显眼。袁买不觉多瞥了一眼,见这汉子筋骨矫健、气息浑厚,想必有一身不俗的武艺,不禁感叹高手在民间。
  刘力看着眼前这一人一马从身边走过,目光不禁随之转动。苦力们都对着那匹奇异骏马指指点点,他却若有所思,忽然脑海中翻出一篇记忆。一年多以前河内发生叛乱,叛将杨丑暗杀了太守张杨,又在城内四处放火杀人。那一晚杀得昏天暗地,刘力与亲卫们护着张杨家眷左突右冲,最终还是被杨丑包围。
  正在绝望之际,一袭白衣从天而落,浮光掠影般突入叛军阵中,数百士卒好似摆设,没有一人能够阻挡。杨丑倒也不是善茬,匆忙间还能举起手中钢刀全力劈出,击出一道精光。刘力瞧得清楚,自忖不好抵挡,哪知来人竟毫不在意,随意一挥衣袖便将刀劲散去。在杨丑错愕间,一掌将他击毙于马上,然后飘然而去。刘力未曾看清那人相貌,然而他却记得那人离开时,乘上了一匹如神宝马,一如眼前这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