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遇见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3      字数:3812
  初春时节,雨水总是来的如此随性,又去的那么悄然。一场细雨润物后,夜幕下的荒山野林,泥土坑里、花叶瓣间,处处淌着大大小小的水镜,透过高枝密叶,映出无数斑驳月影。
  “啪嗒!”
  一面镜子碎了。
  一双筒靴打破了林间的宁静,随之而来的,还有抽风般的粗喘声。仔细看这靴,粗糙破旧,头上甚至都开了数个大口子。泥浆四溅,覆盖在外露的脚趾上,很快便凝结下来,一如靴子般乌黑。
  靴子的主人不断掠过树丛,踩碎了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月华悄悄收起,聚拢在这个莽撞闯入的陌生人脸上,血渍与雨水扭成一团,从发梢、到脸颊、再到胡须,似泼墨书法,写不尽一个“惨”字。又向下延伸至躯干,与那破烂的衣衫与胡乱捆绑的布条上浸染出的血迹,连成了一条条小溪,向四周蔓延开去。
  来人正是刘力。
  这个苦力头子在林子中四处打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隐蔽处。那是几块巨大岩石搭成的小洞穴,上凸下凹,洞口边有一面巨大光滑的石墙。石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青苔藓,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沧桑,将偌大的墙面全部遮蔽,还有几株野花野草顽强地栖身上头。
  刘力身子藏在洞内,脑袋稍稍探出沿口。这洞穴的位置倒是端的巧妙,洞口不大,刚好一人高、三人宽,却能将整片山林看个大概。刘力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侧耳聆听周围动静,等了一小会仍然毫无异状,方才松了一口气,回身坐下,背脊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块上。
  刘力一只眼盯着外头,一只眼扫向洞内,没想竟瞧见一道怪影,吓了一跳。在如此阴森处遭遇怪物,委实令人毛骨悚然。他僵在那儿,见无动静,便按下忐忑心情,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凝神看去,原来只是一具骸骨罢了,看样子盘膝面壁而坐,身上衣物早已化尽,剩下个骨架子,也比常人小上一截,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生人。骨头已经脱水,表面好似包了一圈紫檀色的浆,紫得发黑,黑得发亮。
  看了一会儿,刘力便觉得无趣。此时他浑身上下提不起半分劲道,已不愿动弹一下,酸胀疼痛与饥饿口渴也骤然而至,这个坚强的汉子渐渐忍耐不住倦意。然而刚一合上眼,那日的情景,便如同一幅幅地狱画卷反复罗列开,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中,清晰可见得可怕,叫他无法安宁。
  刘力又不得不强撑开眼,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洞内石顶。不知从哪儿顺着淌来的雨水,在头顶的岩石上渐渐汇聚,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滋润着四处的青翠苔藓。但终究还是抵抗不住重力的牵引,“滴答”,“滴答”,大珠小珠落玉盘。
  刘力看得有些口干舌燥,连忙挪动身子,对着水珠落下的位置,张嘴接着。等了好半天,终于赐下几粒,入口有些青苔的苦涩,在舌头下细细润着,又品出了几分咸味。
  “唉。”
  刘力轻舒一口,摊倒在地,旋即又有水珠顽皮地逗弄着他的眼皮、嘴唇。
  他不愿去想,可一旦转动起来,便如何也停不下记忆的齿轮。那个黄昏,他不知道该用幸运还是不幸来形容。幸运的是,他还活着,他手下兄弟大约有一半人也应该还活着。他引着袁军骑兵离开时,远远看到孙侯带领着大伙儿奔向白马城方向,已拉开袁军有段距离,总不能全都死了吧。但不幸的是,百余手足,连同数百名曹兵,都一起埋葬在了黄河边,也不知等到何日,才能去他们坟头倒上一杯酒。或许真到了那一天,也再找寻不到他们的尸骨。
  刘力又回想起他居然对着颜良骂娘,还大有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荒唐想法,暗暗嘲笑自己,果真是坐井观天。最后关头,若非十几个兄弟拼着死命,用血肉之躯拖住了颜良,才让他夺下一匹马,得以逃出生天,此时此刻,他也是不过黄河边上的一只孤魂野鬼。
  即便如此,颜良麾下出动七八精骑,对他展开了殊死追杀。这些追兵都是袁军中的优秀探马,极善追踪,弓马娴熟,就算刘力完好无损,也不敢轻言胜过,何况他身负重伤,已成丧家之犬。连续两夜一日的追杀,一刻不停,水米未进,连马都跑死了。
  这会儿,刘力也不知自己逃到了哪个地面,见到面前这一大片连绵茂盛的山林,反正也无处逃,索性钻了进来。
  “咔嚓,咔嚓。”
  外头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刘力心头一紧。他已无力再战,当即屏住呼吸,缓缓支起身体,以极慢极慢的频率,一寸一寸地尽量挪向洞内深处。可这洞又能有多深呢?
  动静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近。
  转眼间,已传至洞口边。
  刘力已经抵到洞内最深处,再也无法后退一步。透过后心,他能清楚地感知紧紧贴着背的岩石上,锋利又凌乱的棱边,刺骨的寒气渗入血髓,让他仍不住打起了寒颤。
  近了,又近了。
  在刘力绝望又释然的目光中,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洞口。月光穿过浓荫,打在来人的脸上,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秀脸,挂着一副温暖、平静的笑容。
  是他,竟然是他!
  在刘力的一生中,见过很多的人,也忘了很多人。唯独这个人,他只见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以后也不会忘记,直到死也不会忘记!
  他又为何会在此?
  刘力心头疑云四起,心情反而放轻松了。眼前这人武艺非凡,高出自己何止千万丈,他若要取自己性命,一个眼神便够了,反抗也是无用。但他与自己没有丝毫瓜葛,更不可能来追杀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刘力想不明白,索性闭目养神。反正与自己无关,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咦?你不是前些日子在白马渡口吗,怎得躲在此处,还如此凄惨?”
  袁买见刘力受伤靠在洞内,也是微微吃惊。他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一日交错而过,见他是个人物,已然印入心中,却不想在此遇到。
  “原来如此,外头那些骑士是来追杀你的。”
  不等刘力回答,袁买已自言自答。
  刘力听闻追兵也在外面,心又一紧,连忙问道:“这位,这位公子,你见过他们,在哪儿?”
  “见倒是见过。”
  见刘力这副模样,袁买已心下了然。那些骑士披巾带甲,他自然认得出归属,能让他们这般追杀,想必眼前这汉子犯了不小的事儿。不过,袁买毫不在意,他本就性情随和,在他看来,对手和敌人是完全两个概念。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利,并无高低对错之分。他为袁氏做了那些事,甚至刺杀曹操,不代表他要就要消灭一切反抗袁家的人。
  袁买进洞,这石洞其实并不大,容纳一个人足足有余,容纳两个人却显得有些拥挤,只好挨着刘力身旁坐下。他见到那具尸骨,只是微微一顿,便不在意,手指点在地面的小水洼中,无聊地荡漾着。
  “不过,这会儿你倒不用担心了。”
  “嗯?”
  刘力刚刚悬起的心,又被这一句话按了下去,他无法确定身旁之人是否会出手相助,故而只能抱以最差的打算。
  “我进山前,看他们在附近晃荡,便将他们打发走了。”
  袁买说得随意,如同理所当然。
  刘力一愣,把脑袋向外伸了伸,好似要确认事实,又赶紧转过头,复杂地看着袁买,却并没有留意到袁买的措辞。他发觉这是他第二回被这人相救,心头一热,也顾不得伤势,膝盖结结实实抵在棱角分明的岩石面上,俯身叩谢道:“公子救命之恩,俺刘力下辈子都记得!”
  但还未等他头着地,一只手便将他稳稳托住,随后一股暖流从双臂出汇入身体,渗入丹田。刘力感到浑身发舒发热,气血恢复了不少,伤口竟微微有结痂之感。
  “不必行如此大礼,”袁买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之事,他的眼睛一直望向洞外,声音也无丝毫波动,“我并非是为了救你,而是救他们。”
  “啊?”
  袁买之言,让刘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愿深究,只想求得恩人姓名,纵使今生无法报答,来世也好做牛做马。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刘力努力模仿着名族的腔调,只是他的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来了。”
  “好好呆着。”
  袁买貌似轻柔地按住刘力肩头,实则力重如山,把刘力牢牢定在原地,却又未伤他分毫,随即起身站到洞口。
  山林间莫名起了一阵风,轻吟着,低哼着,徐徐奏之。渐渐地,它不再满足这样,它要飞扬跋扈,它要狂歌放纵,它要让这天地为它喝彩。它好似从云端压下来,又似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明明它的痕迹肉眼可见,它的嘶鸣也震彻山林,却始终找寻不到它来自何方。
  山里大片大片的树木,都被刮得歪歪扭扭,很是担心它们随时会不堪倒地。树叶更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枝可依,凌乱风中。随着风暴旋转的轨迹,无数树叶逐渐汇聚成团,越聚越大,小团又汇成大团,将这夜空、这皓月都遮蔽住了。最终,好似要把整个世界都遮蔽住!
  刘力看得瞠目结舌,他虽呆在洞里,却对外面的变化瞅得一清二楚。此情此景平生从未见过,决计不似正常的自然现象,但若要说是人力所为,刘力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他注视着袁买孤单的背,掩埋了月光,连影子也不复存在,只隐隐感觉比黑夜还要更幽黑一些。人在那样的庞然怪物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冥冥之中又仿佛透出一种无坚不摧的气魄。莫非眼前这人是石头凿的、精铁锻的?刘力自诩胆大包天,从小到大没有怕过什么,但仅仅管中窥豹,便已让他心惊胆寒,更别说换他此时站在洞口。相比之下,颜良也不过土鸡瓦犬罢了。
  哪知,那人竟动了。
  他竟朝着那庞然巨物,迎了上去!
  刘力急忙手脚并用,趴到洞口边。他要目睹得真切,无论结局如何,这种心情狠狠压过了内心的恐惧。
  风卷残云,狂叶漫天。
  袁买缓缓地走着,一步又一步,身后却无一脚印。他目不转睛,但仿佛群山峻岭尽在掌握之中。他手无寸铁,但仿佛草木花叶皆可伤敌。
  他一招未发,但已然出招。
  一闪,只一闪。
  夜也好,叶也罢,都给斩了。
  落叶终将归根,却不沾染一丝山林的忧愁。
  “你的剑,仅仅如此么?”
  袁买还是那样淡然中带着微笑,只是眉宇间夹杂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失望。
  “是吗?”
  另一个带磁生锈的声音传来,似有若无,似无若有。
  “噗!”
  猝然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向前扑了一小步。袁买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胸口位置。整洁的衣衫上竟留有一个可爱的小斑点,不细看都难以发现。
  “如何?”
  袁买抬起头,声音的主人已至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