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半张饼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3      字数:4111
  袁买自顾自地朝着那石洞走去,留下刘力一人还在傻傻杵着。
  刘力自然是不傻的,但这一夜的所见所闻,让他不傻也傻了。他在原地迷糊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又屁颠屁颠地跟上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大高手、大恩人的步子。
  以袁买的心神感力,几年游历探险的经验,甫一来到此处,便已察觉到异样,更别说洞中还有一具古怪的尸骸。但那时他忙于应付史阿,哪有闲心思考这些。此时他站在洞口观察,这小石洞贴在山脚边,两侧险峻的山势倾泻而下,恰好在山洞这一段形成了一道向内凹陷的弧线。大片大片的苔藓粘在洞外的山石上,数不清的藤蔓如垂帘般卷下,成了天然的遮掩。但不知怎的,两个人竟都能找寻到这里。
  适才他与史阿交手,气劲纵横,甚至都波及到了这里。洞两侧的山石更是被擦出一道道凌乱的浅痕,原本苔藓与藤蔓枝叶,也已碎落大片。忽然,袁买目光一凝,残余的青苔下似乎留有人为的痕迹,再走近一看,更像是字的笔画。旋即轻轻拂过岩面,这些绿油油的住客们只好恋恋不舍地背井离乡,露出了“客栈”的本来面貌。
  只见上面竖有一行字:
  “先师南华真人万古长青。”
  每个字约一掌大小,似金似篆,笔力遒劲,笔画收尾处似有无穷后意。
  左下角还有一排稍小的落款:“弟子蔺且。”
  袁买用手缓缓触摸这些文字,由上及下,好似在抚摸一位绝世佳丽,又合上双眼,好教触觉更为灵敏。指尖划过处,恰好能陷进每一笔的线条中,质感光滑、凝实,相比周遭的岩面,仿佛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这蔺且竟能以血肉之躯,在这异常坚硬的岩石上挥扬文字,历经近五百年的风雨,尤未见磨损,功力之深,震古烁今。
  “哟,这石头上还有字儿,都写的些啥啊?”
  这时刘力也来到一旁,但他连汉隶都认不得几个,更别说这些上古文字了,自然,他也根本体会不到袁买此刻的心情。
  简而言之,对牛弹琴。
  袁买并未理睬,他细细品着这块特殊的瑰宝,直到把这份韵味完全刻入心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继续向洞内走去。
  刘力一个人呆着没趣儿,又悻悻地跟了上去。想他好歹曾经也是黄河渡口的一员扛把子,眼下竟然成了个跟班的,不,就连跟班的都算不上,他现在到底算个啥呢?
  刘力还在乱七八糟地瞎琢磨,袁买已在洞内坐下,从衣服内层里掏出了小包麻布,层层打开,里头竟是一叠胡麻烧饼。面上星星点缀着芝麻,挑逗着看客的食欲,明明已经凉了许久,似乎还透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肉香味,叫人直流口水。
  “咕噜。咕噜。”
  一阵旱地雷鸣打碎了宁静的空气。
  袁买疑惑地注视着刘力,直叫后者不敢直视。
  “嘿嘿,那啥,快,快两天,没,没吃东西了。”
  刘力磕磕绊绊地说完整一句话,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与勇气。
  毕竟不熟悉,刘力也没好意思说得太直白,但瞧他盯着烧饼的眼神,跟个饿死鬼似的,以及他肚子里的抗议,就已经讲得再明白不过了。当然,打死他都不会承认,这是与孙侯呆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其实这饼也剩的不多了,就四张。袁买先前特意让董承府上准备的,在行动前就包裹好带在身上,吃是吃不饱的,一路上拿来充饥罢了。
  见此情形,袁买没多说什么,便分出一张递给刘力。见他刚开始还假装斯文一下,咬上一口之后,就狼吞虎咽起来,还用手瓢起地上半浊半清的积水,拿来下咽。袁买想了想,又把给自己的一张饼,撕开一半,递了过去。剩下另外两张,继续包起来藏好,留着明日吃,至于明日之后,只能且行且看了。
  “唔!”
  看到眼前的半张饼,又望着袁买手中的半张饼,刘力一下子僵在那里,一如周围的岩石。不知是噎住了还是怎的,连脖子到脑袋,胀得通红,眼眶子也通红,整个人都快红得熟透了。但他毕竟是个坚强无比的汉子,使足了劲儿地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把泪光给压了下去,却还说不出话,只得连连摇头。
  “吃吧,”袁买看着眼前这憨实淳朴的汉子,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将半张饼不容置疑地摁在刘力手心里,轻声说道:“我不饿,来到这里前,已经吃过了。你身上有伤,多吃点,涨足了力气才好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刘力僵硬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放下手中的饼,软软地靠在墙边。他低头盯着半张饼,好像上面现出了各种各样熟悉的脸孔,有的他还记得,有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有家吗?恐怕早就没有了,在十五年前就没有了,他早已过惯了流浪的生活,好不容易聚起了一伙兄弟,快活了一阵子,如今也支离破碎。在这个乱世间,命不由人,像他这样的刁民,再怎么挣扎,不过徒劳罢了。彻底静下来以后,刘力已没了之前的热血沸腾,过往二十多年的回忆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渐渐变得心灰意冷起来。
  “你在害怕什么?”
  袁买吃完自己的半张饼,发现刘力居然还愣着那里发呆,不由地灵觉一触,已知他心境大概,一道振聋发聩的玄音传入刘力心底,将他从牢笼中解放出来。
  “啊?”
  刘力忽然发觉自己又回到洞里,恍如隔世一般,诧异地望着袁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好过日子,船到桥头自然直。”袁买淡淡地说道,他想起了史阿临别时的回答,他也还有自己的路需要去寻找,“这里有古怪,别想太多了。”
  袁买说的大道理,刘力是不会懂得,他这样的粗人,看事情很是简单直接,也没有闲心思古论今。难得忧愁一回,转眼间也丢到九霄云外了,只注意到“有古怪”。
  “啥古怪,外头那些字吗?”
  刘力好奇地在洞内四下张望,除了一具骸骨好像再没别的什么,也就剩下外头的一行“天书”了。
  “先师南华真人万古长青。”
  袁买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来。
  “这是啥意思?”
  袁买的话,让刘力摸不着头脑。
  “就是外面写的字。”
  袁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样,很显然,两个人还不在一个频道上。
  “嘿,那啥,俺是个大老粗,这咬文嚼字的,不大明白。”
  刘力挠了挠头发,表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大概明白眼前这位恩公不仅是个武艺超群的人物,还颇有文化修养,自觉更矮了三分。
  袁买倒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何况他的灵魂还来自崇尚平等自由的“未来”。他虽然年纪比刘力小了近十岁,但走过的路、见识过的人,却超出他十倍。这个年代,知识都还掌握在士族豪门手中,像刘力这样的平民百姓,哪有什么读书识字的机会。
  于是,他耐心解释道:
  “意思是说,这里是南华真人的墓。”
  “原来如此。咦,那怎地没见到坟头?”
  在刘力的印象中,人死了,最多就裹上一块席子,随便寻个安静地方,土里一埋,完事儿。要是遇上有会写字的,还可以削块木头,立个名牌,也算是不枉一生了。要是运气不好,遭了匪害兵灾,那可多半只管杀不管埋。如今居然有人葬在这片深山老林里,还找不到坟,着实古怪得很。
  忽然,他眼神不由撇向那具骸骨,好似恍然大悟道:“难不成,这副骨头,就是那啥子真人?对了,这真人又是啥说法?”
  “不,这人应当是他弟子,也就是留下那行字之人。至于南华真人,把他当作神仙,也不为过吧。”
  袁买不清楚蔺且为何会坐化于此,也许这其中另有隐秘的故事,但他也不想深究,几百年过去了,就连蔺且这样的高人都只剩下一副残骨,又还有什么事是抹不去的。
  “神仙?神仙还会死吗?”
  刘力听了,一脸的不相信。这传说中的神仙都是与天同寿的主儿,吃的是龙肝凤髓,喝的是琼浆玉液,哪会随便寻一个荒山野岭就埋了,这多没体面啊。连他一个乡下人都晓得体面,神仙岂会不知?你瞧,这个粗鄙汉子,在某些方面还是精细的很。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我又没见过,如何会知道?”
  袁买的回答,无情地扼住了他的好奇心,然而,这份好奇却一直在心头挠啊挠啊,叫他好不难受,就连饥饿与疲劳都丢在脑后了。终于,还是憋不住屁,刘力又试探着问道:
  “刚才你俩,谁胜了?”
  刘力在洞里只能看个大概,却也隐隐察觉到一些,似乎担心伤了袁买面子,又连忙补充道:“我看他都跑了,定是输给你了。”
  “胜负,不重要。”
  袁买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话透露了出来。
  “切,胜负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的,”刘力脑袋转到一边小声咕哝着,显然不会信了袁买的邪,他还以为这是袁买顾着面子的话,旋即又问道:“那你俩和那啥真人比起来,谁更厉害?”
  听到刘力如此比较,袁买止不住乐出了声,而后在刘力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自嘲道:“我要是能再活个一百年,兴许有资格给南华真人端端茶水。”
  “我滴个乖乖!”刘力就是再蠢,也明白这是啥意思,在他看来,袁买已有通天的本领,但连他都远远自愧不如,这真人还不得是....
  “那还真是神仙了!这墓地在哪儿,得仔仔细细地寻寻,说不定就能找到真经法宝、天材地宝什么的!”
  刘力仿佛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宝藏正在向他招手,什么王侯将相、功名利禄,皆唾手可得。他急忙站起身来,没头没脑地环视四周,只恨两手空空,耽误了挖宝。
  “不必找了。”
  袁买看他那副着急模样,更加乐了,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欢乐过了。
  “为啥?”
  刘力见袁买还是赖在地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顿时恨铁不成钢,连忙伸出双手就想把他拽起来,谁料袁买又来了一句。
  “若我所料不差,这一整座山便是他的墓。”
  “啊!?”
  伸了一半的双手,愣在空中,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不过这儿,好像还留了些东西。”
  袁买把刘力晾在一旁,来到蔺且的骸骨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挪开几尺距离,露出了它百年一日对着的石墙。它的左手手骨较整个身子稍稍靠前,耷拉在地上,似乎指向墙面。
  袁买轻轻拭去墙上的青苔与尘埃,一大段蝇头小字刻在上面,同样是上古文字,以袁买的眼力,也只能将将看清楚字迹。他本博闻强识,可只稍稍读了几段,便觉其中内容晦涩难明,玄之又玄。明明记下了,过一时偏又忘却了。翻来覆去,最终只记得一卷,便觉心神恍惚不适,难以为继,只好作罢。
  回过头,见刘力这会儿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想想贪多不嚼,这一卷若是全都领会了,也已足够。于是说道:“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跟着我回家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包吃包住。”
  “哎,好叻!”
  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袁买话音刚落,刘力便急不可耐地应下了。他早已无家可归,能跟随这位高人,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福分。见袁买正往外头走去,刘力连忙全身上下翻了底朝天,终于找到一处勉强干净、大小合适的衣服边角,撕下,将不舍得吃的半张饼包裹起来,藏进衣兜里。又生怕一不留神弄掉了,用力地捂了捂,才心满意足地追了出去。
  一边追,还一边大声嚷嚷道:
  “哎那个,恩人,公子,俺还不晓得你叫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