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勇气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3      字数:3770
  “你?你?你?”
  站在一扇气派宽敞的大门前,刘力先指着袁买,又指向自己,来来回回,脑袋里一片浆糊。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半句,那股憋屈劲,比拉不出屎还难受。急得实在受不了,干脆给了自己一耳光。
  “好了好了!”
  袁买一把拉住他的手,本就不大聪明,再打不成傻子了。
  “什么你啊我啊,不是早就说过了,我叫袁买。”
  不说还好,这一说,又差点没把刘力给憋死过去。
  甩开了手,刘力瞅了瞅两旁,见左右两名长袖粗袍的年轻门仆正带着一种莫名的眼神望向自己,就好像恨不得把刘力取而代之,又好像见不得鲜花插在牛粪上。刘力觉得,他似乎把下辈子的醋都喝足了,再多半口,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不过,他这身破破烂烂的打扮,黑不溜秋的模样,显然没有什么威慑力。
  于是,他再次抬起头,望着门匾,报以最大的希望,问道:“你再说一遍,这上面写的啥来着?”他根本不识得这几个字,他能认识的字,大概一句话就可以说完了,还包括认错了的。
  “将军府。”
  “那么,俺们是走错了?”
  “没错啊,我家。”
  希望被无情地掐灭了。
  “俺滴个娘啊!”
  刘力这会儿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先是跪在地上,又向前扑倒、面着地,接着又整个人翻了个个、脸朝天。终于睁开眼,发现这不是梦,便冷静了下来,缓缓站起身子。他看向袁买,抿着嘴盯了半天,心一横,留下一句“就此别过”,便急忙离开。生怕走的慢了,就泄了心里的那点勇气。
  “你不是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怎么,这就一走了之了?”
  袁买并未作出任何阻拦,反而倚在门边,懒洋洋地数落着。
  “这恩,俺,会还的!”
  刘力走了一半,被袁买的话给定在原地。他背对着袁买,紧紧咬住嘴唇,闭上眼,深深吸气,然后随着话一起吐出来。刚开始还说的有些犹豫,到了最后三个字,语气同眼神一样,愈发坚定。
  “拿什么还?”
  “是去找颜良拼命来还?还是去白马城里送死来还?”
  刘力的回答,只换来袁买的冷漠。这个男人好似要把天地间的色彩全都抹去,唯留下黑白二色,也化作永不停转的漩涡,将刘力无情地丢入其中。
  “我原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成想,也不过是个孬种!”
  “走吧,也不用你记得什么恩、什么情!”
  “咱有能耐啊,全靠自个儿就行!”
  一句句话,一刀一刀地剐在刘力心头,他痛,但是只能忍着,他使劲张开嘴,但只能说五个字:
  “俺不是孬种!”
  一字一字鲜明地顿挫开来,像是他拼命打还的拳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你的敌人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袁买这时走到刘力身边,与他并着肩,见他低着脑袋、臭着脸,一副死不认输的拧巴模样,便又加上一刀:“你觉着颜良会说啥,英雄?饶命?”
  “我想,他大概只会把你,当一个笑话!还是不大好笑的那种!”
  袁买的话,让刘力又回忆起了那个他不愿再提及的黄昏。他并非害怕颜良,也并非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活在那个黄昏之前的世界里。在那里,他可以和兄弟们一起,吹吹牛,打打架,醉个稀巴烂,那可比皇帝老儿还快活。
  而现在,他甚至不知该往哪里去。
  “那难不成,你会帮俺,对付颜良?”
  刘力眼神又渐渐迷茫起来,支支吾吾地问道。他不敢看向袁买,反而撇向另一边,声音低的跟蚊子似的,若非袁买耳力出众,委实听不清楚。
  “我为啥要帮你?我是你爹,还是你娘?自己的仇、自己的怨,就自己去解决!”说罢,还弹了下刘力的脑门子,明明没用力,可一股火辣辣的滋味直钻刘力心口,辛辣中透着苦痛,苦痛中又透着酸甜,那是属于关心的算甜。
  “有胆的,就跟我来,好好学点本事。”
  遂一言不发地进了门,留下刘力一人在外发呆。
  刘力使劲地伸长脖子,朝门里头望,愣是瞧不出个大概。又微微仰起脖子,门匾上的大字照样不认得他。最后,悄悄瞥了瞥左右两侧街道,见无人注意,便一溜烟地跟了进去。
  袁买清楚刘力心里还是免不了对高门大院有些畏惧,这是一种来自一个生物圈对另一个未知生物圈的惶恐不安,无关性格,无关胆量。他先是领着刘力在府里大致走了趟,黎阳的将军府是临时拿闲置别院改的,远比不上邺城的宽敞气派,但基本的格局走势都大差不差。一路下来,刘力多少熟悉了点,看上去也安心了些,袁买便让管家带他去落实一下衣食住行,顺便给他弄块腰牌。
  安顿好刘力,他还有别的事,袁绍还在等着他。
  袁绍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份等待,在半个多月前,就已在袁绍心中开始酝酿着,直至收到了许县的消息,便无可抑制地迸发。值此战端开启,战况随时会发生变化,作为大军主帅,还要处理四州军政要务,袁绍几乎没有了私人的时间,但他还是特意挤出了一个时辰,为了袁买。
  袁买进屋后,发现除了袁绍,还有三人同席。一人正是大兄袁谭,其余二人,素未谋面。袁买见这二人身姿各异,皆文质彬彬、羽扇纶巾,正与袁绍交谈甚欢,也不在意,悄然入席,坐在袁谭下侧。
  “咳咳!”
  倒是袁谭留意到了袁买的动静,当即出声提醒。
  袁买这位大兄,模子里大概还是照着袁绍修的,可也许是老天爷打了个盹,修得偏糙了些,肤色暗沉,显得有些灰头土脸。加之早年征战青州、开疆拓土的缘故,多了几分武将的凶横,少了几分文士的儒雅。
  “唔,显雍回来了啊,”袁绍抬头见到儿子,惊喜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分别指向二位宾客,说道:“来,给你介绍一下两位名满天下的贤士。”
  “这位是郑司农高徒,清河名士,崔琰崔季珪。”
  袁买顺着看去,此人坐于袁绍身侧,离得最近,似威严慈祥并重的长者。见袁买拜礼,边回礼,边含蓄地笑了笑。
  “这一位是仲治之弟,颍川才俊,辛毗辛佐治。”
  袁绍又指着崔琰身旁之人说道。
  袁买转过头,见此人年岁颇轻,英气勃发,细眼细眉,五官棱角分明,鼻梁似孤松傲立。衣着简练,浅色的青衫,偏紧身、少褶皱,领襟腰带皆系的一丝不苟,可以看出其主人的性格。大概是头一回与几位大佬会晤,此时他正襟危坐,尤稍显拘谨,但目光中仍挂着年轻人独有的锐利锋芒,偏又不给人恃才傲物的感觉。
  见袁买仍注视着自己,辛毗回礼的同时,还微微起身,露出了一张自以为柔善、其实相当硬质的笑容。
  “哈哈哈,佐治不要拘束,你与显雍都是年轻一辈,你还长他几岁,日后可以多多来往嘛。”
  显然,袁绍对年轻的辛毗非常欣赏,颇有提携之意。
  自然,辛毗也是确有真才实学。他也并非真未见过大场面,只是性格稍有些畏生,一旦熟络,便可谈笑风生起来。
  他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袁家四公子,时不时挪动视线,不使目光过于直接,笑道:“古时荆轲要离之辈,不过逞匹夫之勇。然公子千里一剑,令曹操不敢越雷池半步,天下之士无不拍手称快,真乃大义之举。毗心向往之,唯相见恨晚。”
  “辛先生过誉了。”
  饶是袁买心志坚定,听得这番话也不免脸皮微微发热,暗忖这才辩之士确实厉害,可比他的剑厉害多了。辛毗的道行恐怕还算不上有多高深,已至如此,难怪自古以来的君主都喜欢招揽这班人来当说客。这一顿吹捧下来,又有几人能不迷糊的。
  “好了好了,这里都是自己人,客套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袁绍拍拍手,众人皆立刻安静下来,视线统一,等待他的发言,“眼下虽围困住了白马,但刘延不愧善守之名,御城有度,而我大军辎重渡河又尚需时日,短时间内,却是奈他不何。”
  “我闻孙策素有大志,方定江东,又图许都。我欲与他结盟,使其牵掣曹操南线,为我赢得更多的时间。”
  “佐治,结盟之事便靠你了。”
  “显雍,你也一同前往。”
  “???”
  与辛毗欣然领命不同,袁买则是一脸懵圈。许都之行,让他彻底放下了心里的包袱,也不悖逆参与家族事务,可让他舞刀弄剑还行,论外交他完全是个门外汉。
  而接下来袁绍的话,更是把他雷得里焦外嫩。
  “孙策有一妹,风姿绰约,聪慧过人。你此去正好联络联络感情。”
  得嘞,原来是让他去相亲,不对,这叫联姻。
  在这个时代,联姻在士族之间,司空见惯。这是家族的生存之道,本质上同传宗接代,并无区别。像袁买这样的出身地位,寻常人家的女子,就连娶进门做妾,可能还嫌不够份量,所谓自由的情情爱爱,多为奢望。可话又说回来了,这时候田野里的村姑们,成天忙于农活,那胳膊可比文弱书生的大腿还要粗壮,又不识礼数,发起脾气来,连男人都怕。也唯有士族或家境优越的豪商,才养得出大家闺秀来。
  然而,这事搁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大情愿了,更何况,袁买还有其它要紧事情。若去一趟江东,来回路程,怎么也要花费一月有余,黄花菜都凉了。
  袁买的不情愿,并未写在脸上,但袁绍是他老子,自然一清二楚。可他更清楚自己这个小儿子的性情,吃软不吃硬。遂不再多言,向崔琰偏了一眼,便起身离去,军营里还有大把的要务等着他去议定。
  袁绍离开后,屋内氛围稍稍松弛了下来。
  袁谭、辛毗与袁买年纪大致相仿,崔琰长上一轮,但他腹有经纶、通晓世故,四人以袁买为话题中心,很快就似老朋友一般谈天说地、推心置腹。尤其是袁谭,表现出了对袁买超乎往常的亲近与热情,频频拉着他回忆起小时候的事,还邀请他去家中做客。袁买隐约察觉到了袁谭的意图,不以为意。
  “公子,且留步。”
  曲终人散后,袁买正要回去找刘力,不想崔琰把他叫住。
  “季珪先生,有何指教?”
  经过刚才的一番相谈,袁买对这位饱学之士颇有好感,尤其是崔琰理性严肃中不失温文尔雅的性格,十分契合袁买心目中的文人风骨。
  “郑师想要见一见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能得崔琰尊称为老师的,天下间唯有一人,袁买亦如雷贯耳。这样一名经世大儒,究竟因何找他,袁买很好奇,也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