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水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4      字数:3343
  听到颜良讥讽,刘力仿佛脸上被狠狠扇了几巴掌,愤怒之情可想而知。但事实差距摆在眼前,又让他无力辩驳,若一味出言辩驳,只会让人不齿,还连累袁买被他人笑话。他只好死咬牙关,绷紧身躯,努力控制情绪。
  见他这般作态,颜良又嗤笑一声,轻慢道:“你这厮耍猴给谁看?心里不忿,只管招呼,颜某一并接着便是。若是怂包,就老老实实承认。本将军大人有大量,岂会与尔一般见识?”
  说话间,他的目光紧锁袁买,嘴角微微翘起,自始自终没再多瞧刘力一眼。
  适才他回想起白马津之战,为求全功,一时不察,竟被刘力拥下马匹。当时他气头正盛,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其粉身碎骨,但没过一会儿,就将心思全都扑在如何攻打白马城一事上,哪里还记得起刘力的模样。
  于刘力而言,眼睁睁看着手足兄弟惨死面前,又同颜良恶战一番,生死悬于一线,实乃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可在颜良眼里,战场上死百来个人再正常不过,而被刘力一时得逞,亦如同被蚊虫叮咬几下,痛痒一阵,过段时间自然消退。
  颜良习武近二十余年、从军十余年,大小战事不下百余场,比这更惨烈、更痛苦之事,他都经历过许多。早已深刻懂得一个道理,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要人活着,就都不是问题。若事事都要挂念,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颜良的话,与其说是给刘力听的,倒不如说是给袁买听的,但他在感知中,袁买的心神如同一片汪洋大海,轻易不会起波澜。
  袁买淡淡一笑,估摸着这些压力对刘力而言,已差不多到达极限,便将他完全挡在身后,随后一本正经地作揖道:“将军勇武,天下莫敌。我这朋友不过学了几招庄稼把式,如何能与将军较量。若是传扬出去,岂非让世人误会将军恃强凌弱?”
  袁买语速不快,却如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教颜良无法插话,而郭图更是喜闻乐见,在一旁看戏。
  “将军素有容人之量,我在此代他先行谢过,改日再专程登门赔礼。兴许有一日,他还能在战场上成为将军左膀右臂,也未可知。”
  袁买非但未如颜良所想那样愤怒,反而顺势借坡下驴,意图将大事小、小事化了。这等胸襟与急智,令人郭图、颜良二人大为惊讶之余,更是另眼相看。
  尤其是颜良,他虽外表粗狂、性子急躁,可并非愚昧之人,要不然也担不起河北四柱的美誉。原本因袁买的清秀相貌,他心中总免不了一丝轻蔑,此时已尽数被他火热如阳的内心给蒸发干了。
  他再一次仔细打量着袁买,好像在欣赏一柄绝世宝剑,左右观赏,仍不够尽兴,索性说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换作他人,纵然再小的事,颜某可不会有甚好脸色。”
  “不过,公子的面子,颜某自然要给。但不知,公子是以主公子嗣的身份,还是以一名剑客的身份?”
  “颜某更想知晓,公子的面子,究竟有多大,能否让我心服口服?”
  颜良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待三句话说完,已站在袁买身前不足三尺之距。
  他毫不掩饰自己强烈的战斗欲望,有意无意间,浑身上下已迸发出凛冽逼人的杀气。他的目标虽是袁买,可就连帐外站岗的士卒,也都隐隐感受到一阵莫名寒意。
  袁买仅春风一笑,便化去冰冷的寒霜。
  他望着颜良闪着炙热的眼神,心知今日恐怕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这一战,正好领教一番颜良的武艺,也可借着这一机会,让刘力看清楚上善若水的真意。
  “既然将军有此雅意,那我们便交流几招。但我有言在先,只切磋胜负,别太过较真。将军莫忘了,不日还有一场大战,切勿消耗过大,影响了正事。”
  “哈哈哈哈,公子放心,颜某自有分寸。”
  见袁买答应的痛快,颜良也毫不犹豫地应下,然而他心里到底怎样想的,唯有他自己清楚。
  为免麻烦,他又特意向郭图询问道:“郭司马,以为如何?”
  郭图一直在旁默默观看,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然与他所预料的有异,但也不失为有利可图,哪能不同意。
  可他依然假模假样地告诫袁买与颜良,尽量点到为止,以免伤了和气。
  三人走出帐外,在营内寻得一空旷地面,横竖二十丈左右,正是平日士卒集中操练之处。此时,颜良与人比武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大营,许多军士们闲得无事,密密麻麻地挤成一排排,将整个空地围堵的水泄不通。
  袁买与刘力站在场地一侧,而颜良站在另一侧。
  忽然,人群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分开,有一人从中蹿出,疾至颜良身边。
  只见来人端的是模样俊俏,面色白净如洗,身材修长匀称,三十上下的年纪,却如同二十出头的后生,偏又带一份儒雅成熟之感。
  袁买也算得上翩翩公子,仪表堂堂,但若与来人相比,仍要失色三分,一如未雕琢之原石遇见精品美玉。
  这人似乎与颜良十分熟络,甫一到来,就要阻止这场比赛。
  “大哥且慢动手,眼下军务紧要,切莫因小失大。待战胜归来,再与四公子比试不迟。”
  见到来人,颜良桀骜不驯的神色,竟淡了几分,眼中还流露出一丝暖意,但他口中依然坚定无比,谁也无法坏了他与袁买一战的决心
  “为兄向来痴武成狂,就这一点小嗜好,老弟岂会不知?这股劲上来了,可就拖不得,不然吃不下食睡不着觉,那才叫误了大事!”
  颜良从亲卫手中接过爱刀,振振有词地解释道:“老弟只管放心,在一旁为我押阵,不消一刻,我定与你回营,把酒同欢。”
  来人只好无奈作罢,默默取过佩剑,紧握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颜良手持一杆子午逐日刀,傲然立于整个场地中心,遥指场边的袁买。
  见此情形,袁买解下酒囊,交于刘力保管,缓缓步入场内。
  正逢未时,日照甚烈。
  偌大的军营,顿时全都安静下来,若非尚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清晰可闻,必以为空无一人。
  这样一处不算宽敞的地方,足足塞了数千人,围成一圈又一圈。一个个士卒脑袋挨着脑袋,前胸贴着后背,忍着旁人身上极近距离散发出的各种古怪臭味,空气在这狭窄的空间内都要沸腾起来,米粒大的汗珠直直从脑门上往下淌落,纷纷打在前一个人的背肩上。
  然而,没有一人在乎这些,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投向场内二人身上。
  袁买依旧保持着一贯不疾不徐的步伐,行至颜良跟前,目光不由地被颜良手中漆黑长刀所吸引。不仅是他的目光,恐怕世间所有光线都要被这刀所吸入。
  “此刀名曰子午逐日刀,成刀至今,随我一十四年,未尝一败。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颜良跨开马步,双手执刀,横于胸前,俨然将袁买当作平生最大的敌人。他的刀法,乃融汇各家刀法优点,结合自身实战经验,可谓百炼成钢,无论马战步战,皆可发挥到极致。旁人若以为他失了马力,有所轻怠,必会死不瞑目。
  “此剑——”
  袁买拔出佩剑,仔细端详,一时间不知该取啥名号。
  与颜良的神刀相比,他的剑,稀疏平常。这柄剑,正是他在许都宫内用的第二柄剑,一路带回邺城,便舍不得弃,一直留到现在。
  袁买本非剑客,修习的也非剑道,可不知不觉中,却凭着一柄剑,闻名于世。
  就是这柄微不足道的汉剑,曾经染过江东之主的心头热血。
  只这一人,便已胜过颜良刀下的万千亡魂。
  只这一个理由,袁买便绝不会离它而去。
  忽然他想起不远处的滚滚黄河,此时静心聆听,耳边似乎还回响起奔流到海的豪气壮志。
  于是,脱口而出:
  “——名曰秋水。”
  话音刚落,执剑之手竟微微颤动,心中更响起一道清脆悦耳的鸣声,仿佛透着孩子对父母的喜悦与眷恋。
  袁买低头看去,宝剑如同获得新生,绽放出从未有过的耀眼光芒,顷刻间又迅速散去,仍旧还是那柄普普通通的剑。
  但他深知,剑已非剑。
  “好名,好剑。”
  颜良似乎也察觉到些许异样,这令他更为迫不及待。
  袁买再没有让他等候,仗剑身侧,邀君共赏,大战一触即发。
  骤然间,起风了。
  风渐渐变大,扬起无数沙尘,整个场地笼罩在翻卷的风沙中,让围观的士卒们看不得真切,两个身影时隐时现。
  炙热的阳光照射其中,如同一座巨大的蒸笼,刘力靠的稍稍近了些,就汗流如雨,似要将身上所有水分都全部榨干。真不知那二人身处中央,又是何等艰辛。
  便在这时,刘力见到一道似曾相识的金光从中闪过,竟瞬间将整场风沙一切为二,即便过后又恢复原样,却稀薄了一半,众人皆已看得清楚。
  出招之人,正是颜良。
  每当回想起那一日的情绪,刘力脑海中就自然而然地闪过这一招。
  一模一样的招式,同样闪着金光,同样裹着热浪,甚至连的劈砍角度都大致相近。
  可无论力量还是速度,却有着云泥之别,这让刘力终于明白,他是何等的幸运。
  当日颜良只消使出如今一半的威力,刘力断然没有半分生机。
  然而,这般无可匹敌的招式,却只能顺着剑身边缘,无可奈何地劈入地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寸的距离,依旧咫尺天涯。
  风沙里,一袭青衣,从容而立,笑靥如满山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