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苦衷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4      字数:3104
  当喧嚣浮华散去,滚滚红尘之中,又还能剩下些什么?
  仁者见者,智者见智。
  但都有一个前提,唯有活着,真正活着,才能体会世间的一切。
  日收风歇,尘埃落定,场内再无一阻碍,清清楚楚地显露出两个完好无损的身体,正静默着背向而立。
  在场所有士卒都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背脊上浸湿的汗水,早已变得凉飕飕。
  颜良挺直身板,拔高脖子,脑袋微微上扬,眯眼目视远方,如若细看,瞳孔竟有些失焦。他的双腿如两根桩子牢牢扎在地上,右臂略向后摆开,幅度不大。手里拖曳着漆黑的长刀,刀锋撕过,地面咧开一丈多长的口子。
  刀尖处,薄薄的细沙似一柱轻烟袅袅升起,环绕着刀柄一路向上盘旋,直至颜良粗糙厚实的手掌,便不再上升。忽然又随风而动,折向身后。轻烟徐徐飘了约摸二丈,未能触到袁买背上,已渐渐消散。
  袁买微微低着头,翩翩青衫的边角处被划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微风拂过,朝两侧微微翘首起舞,一如沙漠中绽开的鲜艳花朵。他的右臂孤零零地悬在身畔,手中空空荡荡,秋水剑已不知在何时静静躺在尘埃里,若隐若现。
  朝右手手腕上细瞅一眼,有一道极细浅的伤痕清晰可见,肉色中嵌着淡淡的猩红,倒未渗出一丝鲜血。他将左手手心轻轻贴于其上,顿时传来阵阵抽搐般的疼痛,如潮水般直涌入心底,教人忍受不住。可他依旧噙着淡淡的微笑,仿佛这只不过是辛辣的烈酒在身体中川流不息。
  待伤口稳住些,他缓缓弯下腰,双手将秋水捧起,又小心翼翼地掸开剑身上沾染的灰土,直到彻底明亮,才收入鞘内。
  没有几人能看清楚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没有几人能说清楚究竟谁强谁弱。
  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颜良还握着刀,袁买却已丢下剑,这就是肉眼可见的凭证。
  “将军威武——”
  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第二个、第三个声音也紧随其后,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齐整。整个军营瞬间沸腾起来,士卒们都激动地高声吼出着同一句话,一如战鼓雷动,震彻云霄。
  “军心可用呐。”
  不远处,郭图吊在人群外围,感慨万分。
  袁买并没有被嘈杂的呐喊声影响到,依旧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握紧佩剑,随后缓缓走到颜良身边,诚恳地说道:
  “将军威武。”
  他的声音轻柔淡泊,却无法被任何声响淹没。
  颜良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说话,更是一动未动。
  这时,那名俊朗的将军也赶到颜良身旁,离的很近。他甚至来不及与袁买打一声招呼,急忙接过颜良手中长刀,另一只手则紧紧搂住颜良后背。一瞬间,他感到颜良整个身体的重量猛地压向他的肩膀,甚至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应该有的份量,若非他心里早有预感,恐怕会吃一个踉跄。
  直到他牢牢扛住颜良,方才回过头,向袁买说道:“末将文丑,见过公子,谢——”
  还未说完,便被袁买止住。
  袁买不动声色地从另一侧帮忙扶住颜良,看起来就像在亲密地交流。
  “文将军无须如此,对于颜将军的武艺,在下深表钦佩。”
  与此同时,他以掌心贴在颜良后背,以逍遥游玄妙之法,为颜良稍稍缓解伤痛。他确实未料到,哪怕自己不顾危险及时收手,颜良竟还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几近力竭。
  感受到后心传来一股股暖流,颜良干涸的丹田逐渐滋润起来,气息也逐渐恢复平缓。他轻舒一口气,松开憋了很久的劲,面容也柔软了几分。
  他平复下杂乱的心情,犹豫半响,终究还是将目光移向袁买,声音也被烈日曝晒的略显沙哑。
  “谢,谢公子。”
  袁买笑笑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杆漆黑的长刀,刀锋依旧冰冷无情。
  “还有你,”颜良扭过头,认真打量了一番跟在袁买身后的刘力,“跟公子好好练几年,我随时等着你来挑战。”
  说罢,不等刘力作出回应,他便与文丑肩并着肩,缓缓向外走去。
  刘力被颜良说的一愣,呆呆地停在原地,目送颜良离开,忽然手腕一抖,握着的酒囊被袁买一把扯走。
  “你没偷摸着喝吧?”
  袁买鏖战了片刻,早已干流浃背、口干舌燥,高高举起酒囊,仰着头就咕隆咕隆地朝喉咙里灌。清澈的酒水从囊口倾泻而出,一如奔流直下的瀑布,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
  等一口气把全部酒都喝干净了,袁买又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见刘力欲言又止,问道:“想说啥就说呗。”
  “那——”
  刘力朝左右张望,见士卒已大多散去,又靠近袁买耳边,悄声问道:“公子你与颜良...将军,究竟谁胜利了?”
  他虽同其它士卒一样,压根没有看透最后一击的过程,但他隐隐之间已有了答案,只待袁买确认。
  岂料袁买竟像见到一个傻子似的看着他,回道:“自然是颜将军,大家伙儿不都看见了。”
  “公子您可别逗俺玩,适才俺可瞧的一清二楚,那颜良...将军,分明都——”
  刘力才不相信袁买的鬼话,尽管二人武艺之高绝早已远远超出刘力的认知,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他望尘莫及的,可在他心底里,依然认为袁买要高出一筹。比试之前,他便作如此期待,比试之后,他更加确信。
  袁买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丢下一句“胜负不重要”,便一手提着秋水,一手拎着酒囊,走的不快也不慢,可转眼间已离开老远。
  刘力赶忙追上前,紧跟他的脚步,心里反复琢磨着。
  胜负如何不重要?
  若胜负不重要,究竟何事才重要,又为何要比试?
  忽然他回想起,那夜在山林间,他曾问过袁买同样的问题,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如今再次提及,他仍旧未能弄懂其中深意。
  但至少他已明白一件事,袁买说这一句话,必是真心实意。
  文丑将颜良一路护送到帐内,扶他坐下,又亲自端茶倒水。
  见颜良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用责怪的语气问道:“兄长,何必掺和进这种事情?今日若非四公子手下留情,慢说你的脸面上挂不住,便是身死刀亡,也不过一念之间。”
  “想要取老子的性命,凭他本事再大,也得留下点东西!”
  经此一战,颜良心里已对袁买较为服气,但嘴巴上仍无比强硬,还给了自己一耳光,恨恨道:“呔!白瞎了二十多年的苦练,连弱冠少年都干不过,还荣称啥河北四柱,索性唤作四头猪算逑!”
  他这句话,倒是将眼前的文丑,以及全然不相干的张郃高览都一并骂上了。
  文丑知他脾气臭,不撒几泼气,心里定然不痛快,便默默坐在一旁。
  果然,颜良骂骂咧咧一会儿后,也感到乏味无趣,终于安静下来,叹息道:“你我今日都当了一回坐井观天的蛤蟆,四公子有这般技艺,怪不得能进出许都,如入无人之境。”
  随后又面露苦涩笑意,说道:“老弟以为,我为何要趟这趟子浑水?审配同郭图二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不过假公济私的伪君子,一个又是阴险毒辣的真小人,若尚有选择,我岂会与鼠辈为伍!”
  文丑不解道:“兄长只管奉命于主公,既得主公赏识,何须左右为难?”
  “老弟实在太过天真,你出身豪绅,便比不得那些高门望族,倒也前途无忧。可老兄我不过庶民之身,主公眼中唯有士绅名族,那些人才是支撑主公霸业的基石,又岂会真正在意我等?”
  “你瞧那张郃,一身本领不在我之下,以为紧跟主公便可,诸般推托拉拢之情。现如今领着一营精骑,竟干起了护卫的勾当,哪里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
  颜良连续说了一阵,发觉胸口又有些发闷,用手捂住,稍稍缓下劲头。
  文丑一向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异姓兄长,不仅因为颜良本领高强、救过他的性命,更因为颜良为人直爽豪迈,待朋友真诚,待敌人无情,凡在他营中待过的士卒,未有一人,不对他竖起大拇指。
  如今见颜良显出寂寞神情,文丑心中也倍感焦急,劝道:“即便如此,兄长也不可陷得太深,要早早为自己留好后路。我可听见一些风声,事关争嗣,可不是你我能够参与的,想必今日之事,也与此有关。”
  “老弟放心,我自有分寸。”
  颜良摆摆手,勉力支撑起身子,从案头取过勺,斟满一碗酒,小啜一口,觉得不够,又连饮几口,方才过瘾。
  “以今日之见,四公子绝非等闲,郭图那厮若想要拿捏作甚,势必作茧自缚。”
  “我等只须专心打胜这至关重要的一战,将来拿下许都,好教主公看看清楚,究竟谁才能真正为他夺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