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实被街上的人流拥到街边，一个趔趄碰上街边店铺前板凳上坐着的一个闲人，却如沸汤沃雪，刺啦有声，那人给王老实碰上的胳膊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不由得大骇，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往后便退。站定了，惊恐的看着王老实。王老实也给吓了一个大跳，不由得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呆住了。两个人这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竟是面面相觑，僵在那里。
  这当口，街边的一群“人”慢慢围了过来。那“人”也就退到人群里，那消失了的胳膊也慢慢的又长出来，只是感觉整个人似乎都小了一圈。王老实不明所以，不免着慌，不由得四下里张望起来。但这群“人”围成一个圈子，正把他围在当间，根本跑不出去。但他们也只是围上来，并没有什么动作。
  “人”群中一个老者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儒巾，身穿直䄌，似乎是个讲学的先生。王老实看这老者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来他是谁。老者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善才贤契，看你现在的样子，敢是已不在人世了么？”王老实点了点头道：“我恐怕是死了，但不知老丈何人，怎么认得我？”顿了一下，他侧头看了看周围那些人，又问道：“却不知这些又都是什么人？”老者微微笑了一笑：“贤契不必疑惑，这些也都是我辈中人。贤契想是贵人多忘事，不过老朽与贤契也只是十四年前有过三天师徒之谊，贤契那时尚在孩提，不记得老朽也是自然的。”老者这么一说，王老实忽然想起来，这老者原来是自己小时候的开蒙老师，不过只教了自己三天就有事辞馆了。想不到今日遇见却原来早已物故，两人竟是旧鬼对新鬼了。王老实连忙施礼作揖，老者口称不敢。
  老者对王老实说道：“贤契新死，想来对鬼界的一些事情尚不明白，正好老朽也对贤契有些疑问，不如我们找一处清静地方坐下细谈吧？”王老实心想自己估计一时半会也活不过来，况且就算活过来早晚还是要死，早些了解些死后鬼界的情形也是件好事，便点头答应了。老者便携着王老实往“人”群外走去，那些“人”也便自散了。
  王家酒楼是鹤城的老字号。以鹤江烧鲤、瓦块鱼、铁锅蛋、三不沾、炸响铃为招牌菜，另有一口百年糟卤的老锅，做得一手好卤肉，以此享誉鹤城。不论是本地人还是南来北往的老客在鹤城请客吃饭，都把王家酒楼当做首选。
  今日的王家酒楼上来了两位老客。一位是个老者，花白胡髭，面容清癯，头戴儒巾，身穿蓝布直䄌，似是一个教书先生的摸样。一位是个年轻的后生，细长条儿的身材，脸皮略黑，剑眉英挺，一双虎目皂白分明，神完气足，晶明闪亮，鼻梁高挺鼻翼微张，唇角微微上挑似乎时时在笑，唇色深红略略偏紫。只见二人旁若无人的上了二楼，找了一个临江靠窗的座位坐下，也不见小二前来招呼，也不见二人要酒要菜，两人自顾自的对面坐下。原来这两“人”正是王老实与他的蒙师洪先生，二人既已为鬼，如不显形，活人哪能见到？此时正是辰巳时分，酒楼上虽还有早晨吃饭吃的晚的客人，但也不过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所以，酒楼里的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他们二鬼占了一副座位倒也影响不到活人。
  落座之后，洪先生与王老实往窗外看了看，只见江流如带，映着日光，白如匹练，摇曳生姿，不由得胸襟为之一畅，王老实不由得赞道：“弟子也是打小在鹤城长大的，竟从不知道鹤江竟也如此好看。”洪先生点头笑道：“贤契向来少游，这江上风景老朽赏玩倒是不止一次了，只是每次看去都有新意，实在是妙不可言。”赏景已毕，洪先生问王老实道：“不知贤契对这鬼界之事可有什么疑问？”王老实一时之间竟也想不起来该问什么，理了理思路，问道：“世人都说‘人鬼殊途’，这人和鬼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洪先生又是微微一笑：“贤契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甚难，却从哪里说起呢？这问题倒像是替活人问的。”王老实也不由得笑了，“想是弟子初死，尚未脱离人趣的缘故吧。”
  “人与鬼的不同，如果简单的说来也实在容易，人死为鬼，活着就是人。但如果这么说其实就等于没说。”洪先生顿了顿，见王老实正听得认真，接着说道：“就人而言，你问他人是什么，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你问他鬼是什么，夫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本是一句实话，人死了自然知道什么是鬼，如今为鬼，你要问鬼什么是鬼，这就好比问人什么是人一样，类而推之，就好比你要问一个人手是什么，最好的法子不是告诉他，而是让他看看自己的手。”王老实见老先生的迂腐气发作了，只好打断他说：“敢问先生，人和鬼在外形质地上可有什么不同？”“自然是有的。”洪先生谈兴突然被打断，未免有些失望。他思忖了一下说道：“人与鬼在外貌上并无区别，只不过鬼能视人，人不能见鬼，除非鬼有意显形给人看。一般情况下人是实体，鬼若不经修炼，往往是气体，经过修炼可以化为实体，甚至有些鬼炼出的身体几近实体而混在人间生活的事情。”王老实忽然想起他在街上见到两人相撞，一人忽然四散的情形，便向洪先生问起。洪先生道：“一般未经修炼的鬼魂其身体纯是气体，而且此气偏阴，虽无惧阳光但在阳光下久了却也不舒服。人若是正在壮年气运不衰的，则身体阳气充足，与鬼冲撞起来，往往将鬼的身体冲的四散。”王老实道原来如此。王老实又想起那个被他一碰就化掉手臂的鬼来，又问这是怎么回事。洪先生道：“这正是我想讨教于贤契的。按理说贤契新死，鬼魂纯是气体，怎能在与活人相撞时将对方撞得一个趔趄呢，又如何能够在与其他鬼魂相碰时竟融掉对方的胳膊，那鬼魂虽然胳膊又长出来了，但整个身体小了一圈，看上去寿命至少也缩短了十年。”王老实想起自己确实在大街上撞了一个活人，身体并未如之前看到的鬼魂一样被冲散，反撞了他一个趔趄，后来被人群挤到街边，撞上一个鬼魂竟将他的胳膊化掉了，现在听说减了他十年寿命，不免大为惶恐。但自己何以能够如此却也并不知道，不免还是询问洪先生。洪先生死了也不过二三十年，在这鬼界里也算是小辈，见识也是有限，这种情况也是头一次见，自然也不知道原因。王老实听说减了那人十年寿命，心想难不成鬼还有寿命，于是问道：“敢问先生，这鬼难道也有寿命的么？”洪先生道：“自然是有的。只是这鬼界的历算与人间不同，鬼界的一天就是人间的一年，一般鬼的寿命其实很长的。鬼随着年岁渐长，身体慢慢变小，直至消失而散，运气好的死而为聻或有将来的变化，运气差的也就四散消亡，化为乌有了。当然，这期间也有转世投胎的，也有修炼成仙的，或有大功德而受封为神的，那都是少数幸运得了。”
  王老实还想继续问下去。忽见从楼梯上上来一伙人。打头一个光头的和尚，胖大魁梧，一身灰布僧衣，虽看上去身沉力猛，走起路来却悄无声息。身后跟着几个短打扮的汉子，各个剽悍健壮，腰间别着腰刀，虽然是穿着便衣，但看上去却像是做公的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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