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比如什么？
  抛去生死，抛去茶米油盐，抛去爱恨情仇，每个人都像是活在世间的一个惨淡的鬼魂。
  每个人都要从坟里爬起，再走进坟墓去。
  高天阔地，如何不是几尺墓穴？
  南柯喝着茶，如同饮酒，看着一日暮光将要流尽。
  流进坟墓里。
  武宴结束，众人纷纷归去。
  剑宗一脉的人拉着陈云溪离去，说要他请客喝酒。尽管今日陈云溪在面对道门时胜了两场，但实际上后面的大多数比试都是道门一脉赢的多。是以众人才会愈发的重视陈云溪带来的那两场胜利。
  盛情难却。
  南柯在一旁默默的看着，陈云溪问他去不去的时候，南柯只是摇摇头。
  喝酒本是尽兴之事，喝到极处，万物迷离。
  在那种场合当一个清醒之人，未免有些无趣。
  趁着暮色走回阁楼，南柯终于见到了与自己一同住在顶楼隔壁的几人。
  那个子树观的一露道人依旧木讷的站在走廊上，在他一旁的是今日槐坛之上受了些伤，但现在看来已经无碍的林梓观竹寒，另外还有一个不知道号来历的少年道人，正笑嘻嘻的和二人说着什么。
  暮色之下再看这几个道人，南柯才发现道门之人真有几分淡然之意，纵使是惨败给了陈云溪的竹寒，也是不见任何不喜之色，只是微微带笑的听着那个少年道人说着一些趣事。
  “见过几位师兄。”南柯走上前去，看着三人行了一礼道。
  一露看了一眼南柯，点点头，继续看着楼外人间暮色，没有言语，少年道人看了一眼南柯，皱了皱鼻子，故作不见的转过身去，偏向一旁，只有先前站出来与陈云溪斗过一阵的竹寒笑着点点头，说道：“师弟来了，陈师兄呢？”
  “陈师兄和一些师兄们去酒肆喝酒去了。”南柯如是说道。
  竹寒点点头，看着南柯说道：“云北子的事你不必放在心头，那只是他自己的路罢了。”
  一旁的少年道人默默的哼了一声，似乎他的态度便是因此而来。
  南柯沉默少许，看着竹寒说道：“我自然不会过于内疚，只是今日看师兄表现，我以为你会质问我一阵。”
  竹寒摇摇头，知道南柯说的是与陈云溪的争论一事，看着天际说道：“北师兄输给陈师兄，这件事不合理，自然要争一争，而云北子师弟之事，终究只是他自己的道，我们无法干涉。”
  南柯看着竹寒迎在风中微微掀动的道袍，缓缓说道：“原来疯之一事，在你们修行者眼里，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是我们修行者，而非你们。”竹寒看着南柯说道，“修行从来便不是一件愉悦轻松的事情，道可以是茶米油盐，雨后闲话，但修道不行，我们都是在人间与人间之外的地方苦苦探寻的人。”
  “陈师兄也纠正过我的话语，但是我还是认为我没有说错，我从来都没有跨过那道门，自然不算是修行者。你可以把我看成一只偶得幸宠，爬入糖罐的蚂蚁。”南柯平静的说道。
  “听说磨剑崖上剑意无尽，如果只是蚂蚁，又怎么可能再崖上活下来？”
  南柯有些沉默。
  “修道法门千万，所以才有剑宗与道门，才有西方佛门，纵使是南方云梦泽，在大多数修行者眼中，也是归属在修行之中，只是从来没人知道他们所修的是何物罢了。”竹寒缓缓说道。
  “道典中记载，曾有道人猜测，云梦泽所修，是冥河道，而我们所修是人间道。”一旁沉默不语的一露的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又闭上了嘴。
  竹寒看着一露，摇摇头说道：“没有人见过道，也没有人见过人间和冥河之下的区别，如何知道是人间道还是冥河道？”
  一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晚霞。
  “如果有人见过道，那么道便是道路的道，而不是大道的道。”少年道人虽然年少，但是能够住在顶楼，自然也是道门七子之一。
  竹寒看着少年道人，笑着说道：“看来你以后真的会走的比我们远，青天。”
  少年道人青天转回脸来，蹙着眉头，看来是真的不喜欢南柯，却还是对着竹寒说道：“师兄自然是师兄，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青天说完，瞥了一眼南柯，走回房间去了。
  竹寒无奈的笑了笑，说道：“青天师弟与云北子师弟交契甚欢，是以如此，师弟不要往心里去。”
  南柯看着少年道人把门重重带上，说道：“如果他在东海那边，肯定有很多人不喜欢他。”
  竹寒诧异问道：“为何？”
  “青莲师兄曾说过，大道如青天，而他却取名叫青天。”南柯说道，“不说别的，白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竹寒苦笑着说道：“其实青天师弟的名字正是为青莲三师兄那句话而取，他原先名为青河，后来听闻青莲师兄那句诗，才改名青天。谁年少的时候，不会轻狂一点？就算是白师兄，世人都知道他懒，但是他当年也曾一剑败尽天下少年。”
  一露在一旁默默的听着，听到年少一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直木讷的神情也似乎有些光彩。
  竹寒看着他，摇摇头说道：“再过两年，我也要和你一样退出人间了。”
  南柯看着二人，问道：“所谓的退出人间，是什么意思，归隐？”
  竹寒看着天边余晖，说道：“退出人间就是退出人间的表面意思，一如过往的那些师兄师叔们，从此人间不闻音讯。”
  南柯看着竹寒脸上有些迟疑的落寞，说道：“我以为对于修道而言，不在人间隐于世外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看师兄们的样子，似乎有些不舍。”
  竹寒呵呵笑了一声，看着南柯说道：“修道从来便不是一句隐于世外饮露餐英便可说清道明的事情，人间无论何时，终归是人间，谁又愿意如同生死不明一般从此消失在人间。”
  南柯想起陈云溪先前说过的话语，说道：“但是我听说你们道门已经走出了人间。”
  竹寒沉默下来，看着远处槐都景象，游人如织，暮光如诗。
  “所以从李观主开始，道门都在尝试着走回人间。”竹寒看着那片人间说道，“但是我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回人间，一如当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走出人间一样，或许是为了道，或许是为了心中的故土情怀，我们不知道。”
  竹寒说着，看着远方，自言自语的说着：“不知道，才为道。”
  南柯看着竹寒的表情，看着阁楼外的风光说道：“倘若世人知道修道便是有若癫狂，不知还会不会对修行那般趋之若鹜。”
  竹寒看着南柯，说道：“你说世人，难道你没有？”
  南柯说道：“曾经有过一些向往，但是现在没有了。既然知道其中的苦痛，又何必踏入泥潭。”
  “修道确实是一滩泥潭，走进来，便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究竟是只有你们这些修行之中的天才才会有这种痛苦，还是人人都有？”
  “只要跨过那道门，终究会走进泥潭，能够修道，可以不是疯子，但一定不会是傻子，人一生最大的幸运是拥有思想，最大的痛苦也是，世俗之人也有苦痛，修行之人亦有苦痛，只有傻子不会有。”竹寒叹息着说道。
  “或许傻子也有，但是谁知道呢？”
  “李师兄曾经说过，修行不过百，是为大道约束，我修行以来从来没有质疑过师兄的话，除了这一句，在我看来，修行不过百，并不是大道约束，而是一种怜悯。”
  南柯看着与先前所见全然不同的竹寒，突然觉得自己这番交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是伤疤总会被揭开的不是么？
  若是伤口里皮肉发痒，莫说他人，便是自己都想揭开来看一看的吧。
  竹寒有些落寞，南柯终于明白了为何一露总是一副木讷的样子。
  原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面具，活在人间，总要戴上一些面具，才能活成世人心中的理想模样。
  三人一同看向天边。
  暮色流尽，流进坟墓里，点盏长明灯，和自己的悲哀过活永不复苏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