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蝴蝶雪(二十二)
作者:夜慕歌      更新:2021-04-14 11:52      字数:5118
  夜来风寒,霜露流光。
  云千诺裹着宽大的狐裘坐在桌旁,烛灯将影子打在窗上,却依旧显得清瘦。
  丝帕细细拭过纰瓴如冰胜雪的薄刃,云千诺微微眯了眯眼睛,眸光里闪过残雪般的锋芒。
  在这里已经休养了一个月。
  临渊的医术颇高,加之她用心配合,身上的伤已无大碍。
  近日外面里似有要事,临渊已连着数日未抽身来看她。然而苑里的人每一个都似受过严训,武艺皆是上等,言行举止皆进寸有度,将她奉为上宾招待,从不多问,然亦不多言。不过,浮生却不同,她是这个府里的例外。云千诺无望从他们口中知晓些甚么,也无心去知晓些甚么,有浮生的陪伴,她心里也晴朗了许多。
  虽说天云宫被毁,但这数百年基业岂能如此轻易说断辄断?近日里她以飞鸽传书,江湖中各地分散的人手已收命待发。
  “喀――”
  收剑回鞘,凤眸中一片肃杀。
  此仇不报,今生不休!
  云千诺在临渊处养伤一事极为隐秘,苑中人更是受了死令不得透露半句,然,她的自由却并未受制。
  是日,一扫前几日灰蒙蒙的阴霾,日光难得倾洒而下,驱了几分冬日的阴寒之气。
  书琪静默着立于一旁,细致温婉的眉眼,纤细柔弱的身段,标准的清纯秀丽俏佳人,恐无人会想到,美人如水云袖之下,握的是毙人于俯首之间的冰刃。
  她看了看姿态从容坐在窗边饮茶的白衣女子,公子临行前的吩咐犹在耳侧。
  目光移至窗外,底下的街道人声冗杂,明浅日光将房屋檐角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酩香楼――皇城中心誉名鼎盛的最大酒楼。
  酒楼共三层,一楼多为寻常百姓坐谈之地,二三楼围栏而设,特置雅间,珠帘作挡,屏风隔隙,常出入些富家子弟,亦可常见些皇室宗亲。
  云千诺此刻正坐于三楼,临窗是熙攘繁华的街道。
  “书琪,不必太过紧张。”
  云千诺姿态从容地捏起一块桂花糕,“我现在,应是已经死了的。”
  书琪一愣,微惊着看她如同吃手中糕点一般正常地说出自己已死的话,蓦地想起公子带她回来的那天夜里,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实令人不忍直观。处理伤口之时,即便脸上因疼痛没了半分血色,却硬是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心中不自禁升起一股敬畏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帘帐外有仆役奉盘静立的身影,书琪掀开纱帐一角,仆役垂首恭恭敬敬上前一步,却并不进入,书琪接过,打发了赏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云千诺偏了偏头,懒懒地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帘帐将将垂落之际,凤眸陡然眯起,这月余积压在心中的情绪蓦然如洪水决堤。
  “啪――”
  书琪一惊,脚步猛地滞在原地。
  原本完完整整握在指间的雕花茶杯应声而裂,茶水在袖口印出大片水渍,更有碎片嵌入手指,血混着茶水啪嗒啪嗒滴落。
  然,令她吃惊的却还不仅于此。
  云千诺一动不动,似毫不在意滴血的手指,目光透过帘帐,灼灼似要燃出火焰。
  “姑娘……”
  书琪轻声唤了一句,即刻快步走过去,放下果品,小心挑出云千诺指肉中的碎片,掏出丝帕轻轻缚住。
  这一声唤令云千诺陡然清醒,垂眸默然看着书琪为她止血包扎,唇角弯起一个似嘲似哀的弧度,心中竟一阵阵抽痛。
  这么快,就见面了呢。
  云千诺所在的这一雅间恰与楼梯口斜斜相对,此刻,一仆役正神色恭敬带引两位宾客。
  大凡有眼力劲儿的人,只一眼便详得出,这两人与众人不同。
  走在前面的是一女子,十七八岁模样,身穿中袖的狐裘大衣,袖口处微收,内里一件淡紫色罗缎长裙,玉带收腰,腰侧垂有翡石珠铃。头上不曾束髻,而是用一银冠环额,额前垂下一颗月白泪状玉石,恰及眉心,珠光浅映,愈发趁得肤若细雪。
  观此形貌,倒像是外境女子。许是初至酩香楼,女子新奇地打量四周,美目顾盼,流光溢彩,毫不在意旁人惊艳的目光。
  另一个则是男子,长身玉立,白衣翩翩,如缎黑发随意用发带束住发梢,端的一派俊逸无双,宇度卓然。
  然,虽是同行,却似是刻意保持距离,白衣男子始终步在女子身后三步远处,长眉微蹙,本应是温润如玉的面容,此番看来却有些清冷,叫人不敢亲近。
  仆役将二人引至一雅间,动作熟练地添置香茗果盘。
  女子随手捏了一块香糕,看了看上面精致的花纹,向仆役道:“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好酒?”
  仆役忙放下手中活计,垂首答道:“咱们这儿以酒闻誉,有果酒,花酒,谷酒,都是楼主亲酿,不知姑娘想喝哪一种?”
  “楼主亲酿?”女子咬了一口手中糕点,顿时唇齿溢香,满意地点了点头,才道,“花酒都有些甚么?”
  仆役道:“有桃花醉,百荷香,流风金桂,寒梅回雪,梨中仙……”
  “寒梅回雪?”女子用丝帕擦拭手指的动作顿了一下,思索道,“这名字起得甚好。”
  仆役正欲回话,一旁不曾言语的白衣男子忽然淡淡插了一句:“姑娘在外,莫要饮酒为好。”
  “为什么?”女子樱唇微嘟,微有不满,“既为酩香楼,不喝酒岂不可惜?”
  “再者,本公……”言及此处生生顿了一下,才道,“我的酒量你又非不知,区区几杯酒算得了什么?”
  言罢向一旁的仆役摆了摆手,“你且去取一壶来。”
  仆役应了一声,自是退出去取酒。白衣男子仍立在女子三步远处,面色冷淡,见状也却也不再多言。
  “喂。”
  女子没好气地唤了一声,指间把玩着青釉质雕花的茶杯,杏眼含了几分不悦直直看着他,“你为何不说话?”
  男子看了她一眼,默了一会儿,“姑娘要在下说什么?”
  女子闻言,眸中的几分不悦登时转为薄怒,把玩着茶杯的手指猛地顿住,“你……”
  咬了咬唇,“你”字后面的话似不知该如何说,顿了片刻复道:“与本公主在一起,竟让你厌倦至此吗?”
  男子垂眸,“楼煜不敢。”
  客气疏离的语气让女子的一双好看的细眉拧得更紧,茶杯啪地一声落在桌上。
  “我虽为公主,不理朝廷政事,却于几年前便对你有所耳闻,十六岁领军破敌,名扬疆国,我昭国与你交过手的将领们皆言你骑马行于修罗战场之中,亦可儒雅翩翩,于人春风之沐,即便执剑杀人,更可谈笑之间。可自从我来到你们皇城第一日见到你开始,别说笑容,连表情都不曾有过变化,整日冰着一张脸……”
  女子说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楼煜微微皱眉,做势就要后退,不想臂上一紧,退步不得。
  目光落在拉住自己手臂的柔若无骨的玉手上,楼煜语气淡淡:“身份有别,请公主放手。”
  “公主?”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女子微仰着头注视他即便近距离也几乎无可挑剔的脸,道,“到现在你还是要与我这般生分吗?”
  楼煜未曾抬眸,目光越过她的手落到地板上绣着百花争春图的毯子上,道:“楼煜只是一介臣子,不敢高攀公主。”
  手腕微微一颤,女子缓缓松开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后退一步,目光仍紧紧锁住楼煜冷淡的面孔,分明是带了几分忧伤的神色,语气中却仍含着不示弱的倔强,“可旨意已定,你所谓的高攀不上又能如何?我昭国此番访朝的目的想来你心中早已明了,女皇与我父皇已成共协,我华淑公主与你缔结百年之合,自此两国休战共举,同盟相道。”
  楼煜抿了抿唇,双手隐于袖中渐握成拳,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以公主终身大事缔结两国盟约于公主不公,着实委屈了公主,届时楼煜自会向陛下言明,解除婚约。”
  女子闻言身躯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她自小在皇宫中长大,上至她父皇母后,下到婢女奴人,无不如众星捧月般对她呵护备至,求所必应,而她的美貌在昭国更是少有人可比及,有多少王公子弟对她思慕已久,可她一个都不曾瞧上眼。只因她心中早已被一位传闻中的白衣少年将领占据了大半,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无意间窥得他的画像,那残存的未被占据的空间自此再留不出一丝位置。
  此番昭皇意欲吞并离国之计被毁,楼煜所带之军势如破竹,无奈之下,昭皇唯有讲和休战,并有意联姻以表诚意。原本昭皇属意女皇陛下的堂兄弟凌王殿下已久,然,当她得知消息,不顾众人拦截,甚至不顾女儿家薄面,与昭皇哭求数日,方求得能与他结姻。
  可是,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告诉她,他要解除婚约,解除她苦苦求来的婚约。
  一双美目渐渐被泪水洇湿,女子颤声道:“为什么?你……你当真……厌我至此吗?”
  楼煜移开目光,不愿看她溢满泪水与伤痛的眸子,正欲开口,仆役端了酒和小菜立于帘外,楼煜接过,将云盘摆在桌上,却听得女子的声音,似哀似怒,“如若解除婚约,你置我于何地?置我昭国于何地?还是……你想让天下人都来看我昭国的笑话?”
  “凌王殿下文武兼得,兵韬俱修,乃人中之龙,且深得女皇信宠,比之楼煜,应是更好的人选,相信昭皇也乐意见得如此。”
  凌王,乃是皇室宗亲,因为其先父曾经帮过女皇,所以女皇也给了他应有的荣耀。
  “那我呢?”泪水终是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女子双手死死攥住衣袖一角,强压住哭腔,“你将我置于何地?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
  楼煜蓦地一怔,抬眸看着她,神色微诧。
  女子娇美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但见楼煜惊异的神色与敛起的眉头,心伤之余陡然腾起一股火气。自她出生起,从未有人敢拂逆于她,而如今,面对眼前这个人,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身份与尊贵,可最终,最终竟然换来这样局面。
  羞辱感,愤怒与悲伤齐数交织袭上心头,女子紧咬下唇,贝齿在饱满的红唇上留下清晰的印痕。
  两人默然相对,原本温如暖春的雅间似被冷风窃入,周身顿觉寒意浸浸。
  “啪——”
  酒水四洒,各色糕点滚落一地。
  楼煜有些木然地看着女子跑出后波动的帘帐,神色疲倦地阖上了眸子,脑海中,无端尽是一袭清艳白衣的身影,一颦一笑,挥袖舞剑,惊为天人。
  “天云宫上下五百七十九人,无一活口。”
  “包括她在内。”
  心口突地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他猛地睁开眼,原本清冷的眸子里霎时一派汹涌,被刻意压抑的悲痛那难掩藏其中,那个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名字终于沉重而清晰地从唇间溢出。
  “千诺……”
  “大胆!给我滚开!”
  正当楼煜出神之际,忽闻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那一声饱含怒气的叱喝,正是华淑。
  楼煜不觉蹙眉,走出雅间,竟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将一女子围在中间,神态熏熏,言语轻挑,看向女子的目光更是炙灼而热烈。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华淑。
  华淑本就满心悲愤,不想一出来就又遇上几个无赖,腹中怒火登时如浇了一桶滚沸的油,清灵的眸子里一派汹汹然,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抿了抿红唇,目光在那几人脸上一一扫过,一字一字道:“最后一遍,不想死的,给我滚!”
  不想华淑这一番阵势并未让那几人畏缩,反而笑得更加肆意,其中一男子一只手臂半搭在身旁同伴的肩上,哈哈笑道:“姑娘生起气来也教人喜欢得紧。你别担心,我们并无恶意,相见即是缘分,只是想请姑娘于舍内一叙,咱们把酒畅饮,共度良……”
  最后一个“辰”字刚到唇边,男子只觉眼前有东西飞快闪过,还没作出反应,便听见“啪”的一声清响,紧接着,左边脸上顿时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那刺痛的地方汩汩流下。
  男子瞬间愣住,缓缓伸手往脸上一抹,继而便是一声凄厉的哀嚎。
  在场所有人皆大吃一惊,只见那男子原来清俊的脸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从嘴角直蔓延至额角,伤口处的皮肉微微向外翻起,连带周围的皮肤迅速红肿起来,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极为狰狞可怖。
  华淑只手持一长鞭俏生生立在原地,余怒未消的脸上尽是厌恶之色。
  “你……你……”男子颤抖着手臂指着一脸无谓的华淑,方才的醉意因脸上的疼痛瞬间清醒,声音里是不可置信并兼怒极的嘶哑:“你竟敢打我?!”
  华淑睨了他一眼便嫌恶地瞥开目光,哼道:“打你又如何?”
  男子用丝帕捂住左脸,说话时牵动伤口,声音里明显带了倒抽冷气的唏嘘声:“你可知道……我是谁?”
  华淑仍旧看向别处,这一鞭抽下来似乎让她消气不少,脸色缓和许多,冷哼了一声,不屑道:“没有兴趣。”
  男子登时瞪大了双目,气得几欲跳脚,随手拽住身边一人就扔了过去,吼道:“你们几个愣着做甚?!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丫头给我抓起来!”
  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虽有些犹豫,却还是向女子扑了过去。
  周边围观之人纷纷为女子捏着一把汗,但碍于那被打公子的身份,却无一人敢上前。
  “啊——”
  又一声哀嚎响彻整个酩香楼,众人只觉眼前一晃,竟见一个人影斜斜飞出,直落入一间雅间内,门口的珠帘纱帐不堪受力,应声而落。
  然,就在帘帐扯落的一瞬,又是一声刺耳的嚎叫,下一刻,那人竟又斜斜飞了回来,重重摔落在地,滚了两个周身,浑身抽搐着,却是连动一下的气力也没有了。
  不仅是围观的众人,华淑亦吃了一惊,就连正待出手的楼煜也不由得向那间雅间看去。
  先是一年轻女子婷婷而出,生得清秀婉约,娇巧可人,然一双美目却是冰冷无温,周身亦散发着与她形貌极不相称的凌厉气息。
  她环视四周,目光在经过楼煜时陡然一顿,秀眉微蹙。
  楼煜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思量未起,却在看到她身后徐步而出的人时惊起一阵巨骇。
  那是……
  随着女子一起出来的是一白衣女子,因头上戴了斗笠,面容隐于轻纱之后看不真切。然观其身形窈窕,一举一动皆是曼妙清爽,气韵天成。
  楼煜站在原地,怔怔地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原本已死寂的心湖陡然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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