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蝴蝶雪(二十七)
作者:夜慕歌      更新:2021-04-14 11:52      字数:11175
  初晓,旭日出山。
  云千诺轻轻地皱了一下眉,脸上似有东西,有点痒。
  浓密细长的睫似蝶翼般颤了一颤,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温煦柔和,并不晃眼。
  她已三日未曾合眼,只寸步不离地守着床榻,甚至觉也不敢睡,意识里时而恍恍惚惚以为这是个梦,唯恐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榻上之人。然昨夜她终未敌过席卷而来的疲惫,倚着床头浅浅睡去。
  乍醒之时的迷糊只是片刻,灵台逐渐清明之际,云千诺浑身一凛,凤眸陡然睁开。
  入眼,是一只手。
  苍白修长的手,指节与掌心上有常年练剑磨出的老茧。
  无数思绪在脑中瞬间飞过,云千诺忽地怔住,竟恍恍然有些失神。
  “千诺。”
  沙哑的声音自榻上传来,云千诺心中猛地一震,神思回位,握住那只手慌忙侧身看去。
  这一看,又是一怔。
  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一颗颗滴落在男子手上。
  “傻丫头。”
  缓缓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却不想泪水愈加汹涌。
  楼煜怜惜地抚摸她日渐消瘦的面容,只几日,她便已清减至此。
  “别哭……”
  话音落罢,肩上忽然一沉。
  “我以为你要永远离开我了……”
  低微的抽泣声在耳边犹为清晰,楼煜轻拍她的肩膀,心中酸涩,却亦有几分暖意与欢喜。
  云千诺从不在人前示弱,即便身受重伤也未曾如现在这般哭得像个孩子。她对他,终于再无任何防备,将她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
  “不会的,我如今不好好的么?没事了,没事了,我以后都会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
  云千诺抽噎了几声,待心情平缓,避开伤处,自他肩上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动了动唇,似欲说些什么,却又沉默,垂眸良久,才缓缓道:“对不起。”
  “傻瓜。”
  楼煜捏了捏她的鼻子,温暖的目光带着些许宠溺,直欲叫人沉醉其中。
  云千诺微微一怔,此刻方察觉二人之间的距离颇有些暧昧。方才一时激动,竟不觉失态,她忙地起身,脸上不由得发烫。
  相识至今,云千诺对人从来都是淡淡,仿佛隔着一层冰纱,让人想要接触,却又难以靠近,还从未有过此小儿女的娇羞之态,一时间大有初日照新雪之感,金灿银光,实难教人移开视线。
  云千诺被他看得愈发郝然,竟一时无措,所幸楼煜适时轻咳了两声,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为他倒了杯水。
  楼煜半撑着身子坐起,无力地靠在软垫上,环顾四周,道:“这里是神医阁?”
  “嗯。为了你,梁如方这几日也累坏了。”
  云千诺端着杯子在他身边坐下,楼煜伸手欲接,却被她拦住,“我来。”
  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楼煜就着她的手将茶水饮尽。
  云千诺放下杯子细端详他面容,沉睡数日,脸色依旧苍白,不见血色。
  “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吗?”
  楼煜看她一脸关切模样,心中温暖,笑道:“莫要担心,我现在并无大碍,只是睡得久了有些乏力罢了。”
  “果真?”云千诺侧头看他,凤眸里微有些狐疑,“莫要骗我,还是让梁如方来看看吧。”
  正欲起身,臂上却是一紧。
  回眸,对上楼煜无奈的目光,“我岂会骗你?这个时辰梁如方想必尚未睡醒,不要去叫他了,我真的没事。”
  云千诺看着他,回以同样无奈的目光,“罢了,等他醒了我再去可好?”
  言罢又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楼煜笑着点头,“你一说我还真的饿了。”
  城南别苑。暮晚时分,风紧雪疾。
  临渊面容无波,手中握着笔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指节在桌上轻扣了两下。
  “公子。”
  一猎黑影闪将而过,落地无声。
  “将这封信交于女皇陛下,之后你们就回往生阁。至于其余的人,该潜伏的继续,不用妄动。”
  将信件递给黑衣人,临渊淡然道。
  半跪于地的黑影双手恭敬地接过信笺,闻言道:“是,谨遵公子之令。”犹豫片刻,他又道,“今日天云宫人在澈王府纵火,属下暗中帮了她们一把。”
  临渊垂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房间霎时一片死寂,然越是这样,心中反而更容易紧张不安。黑衣人身体紧绷,保持着姿势不敢有任何动作,手心已然一片潮湿。
  他怎么忘了,公子不喜欢他们多管闲事,尤其是人间的闲事。如今犯了公子的忌讳,只怕……
  思及此,他额上冷汗都出来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正当他暗自忐忑之时,临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沉声道:“谢公子。”
  “除此之外,澈王府的仓库中藏有暗道,其中乾坤属下尚未查明。”
  “嗯。”临渊淡淡应了一声,唇角微弯,有清淡的嘲讽。
  嘉禾古城楼煜乘胜追击败军,却于雪山脚下遇险被擒,他早料到事有蹊跷,原是如此。
  “下去吧。”
  黑影垂首无息退下,临渊负手而立,目光越过庭院遥遥望向天际,光影黯淡,单薄地轻轻笼罩在周围。
  他缓缓闭目,精致苍白的侧脸在风雪中挺出坚毅的轮廓,周身弥漫着一股清冷。
  昭国公主大婚遭弃,弃婚者生死未知,下落不明,女皇得知消息后一言不发。
  澈王忙于府中失火一事,更是怒不可遏,连夜入宫,向女皇诉屈。却不料被一通斥责。
  “澈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当真气煞朕也!”
  “吾皇息怒。”澈王惶恐跪下,“是臣教子无方。”
  “哼!你一句教子无方有何用?朕的脸面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
  “你若不愿意和亲,直接告诉朕便是,竟然隐瞒不说,反而在成婚当日弃婚,你叫朕如何向昭国交待?”
  “倘若昭国因此挥兵而至,届时两国交战,涂炭四方,澈王你就自己领兵出征吧!”
  从未见过女皇如此盛怒,澈王心头一紧,心思急转,慌张道:“臣知罪,臣知罪。臣曾多次劝诫,可他就是不听,也怪那妖女太过狡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楼煜迷惑至六亲不认,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可如今亦已……”
  言至此,声音渐渐变得哽咽,澈王举袖拭眼,满目悲恸,“已被那妖女一剑穿心,连个尸身也不曾见……”
  “吾皇仁慈,估念在他曾为国立下大功,功过相抵了吧。”
  女皇是知道事情的原委的,况她也无责罚楼煜的意思,见这老狐狸都把台子给自己搭好了,她自然要顺坡而下,
  “那你且说说,朕当如何给昭皇一个交待。”
  见女皇怒气略有平息,澈王松了口气,思忖道:“陛下,此事传到昭国需些时日,且华淑公主尚在宫中。”
  就这么一句话,女皇大概明了他再打什么主意,凝眉看他,故作不知:“何意?”
  “华淑公主此番乃为和亲而来,臣听闻昭皇此前对楼煜不甚满意,故而臣斗胆提议,可否趁昭皇得知消息之前,为公主另择佳郎。”
  “不可。”女皇心中冷笑,面上神色不改,摇头道,“楼煜本是华淑公主指定的夫君,今日大婚楼煜弃她而去,想来定是屈辱至极,回来后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如何会答应另一门亲事?再者,一国公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出嫁两次,此为大辱,不可与之!”
  “这……”澈王亦面露为难之色,复深思片刻,又道,“陛下,另择夫婿一事暂可压后,如今首要之事是安抚公主,阻止其回国。婚期一事,陛下大可告知昭皇婚期因事推延,臣亦助陛下封锁消息,以免走漏。”
  女皇看了他许久,就在澈王快撑不住时缓缓道:“也罢,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澈王舒了口气,心中大石落地,脑中忽又现出府邸失火一事,顿时心生怨恨,趁机道:“陛下,此事归根结底是那妖女之错,若非她大闹婚堂,陛下何来这诸多烦恼,更使得我朝痛失一员勇将,连臣的府邸都让她烧了大半……陛下,此妖女乃国之大患,留不得!”
  想起临渊与自己说的,她挥了挥手,任由澈王去丢脸,淡淡道:“此女罪不可赦,全权交于卿了。”
  眸底一丝阴骛闪过,澈王俯首:“陛下放心,臣定将此妖女拿下,以正吾皇天威。”
  神医阁。
  为楼煜煮了些清淡的粥,云千诺终是等不及梁如方醒来,硬是把美梦中口水横流的神医拉下床榻。
  手法娴熟地为楼煜换胸口的绷带,梁如方故作夸张地打着哈欠,口中也是半点不闲着。
  “你们两个,上回是她,这回是你,鬼门关都不知跑了几个来回了,自己说说,本神医的宝贝有多少毁在你们身上了?”
  楼煜皱眉忍着伤口的刺痛,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物得其用,你的那些宝贝不正是用来救人的吗?”
  “哼!总之我不管,好歹本神医救了你们,一人一命,想想怎么还吧。”
  楼煜正要答话,云千诺正巧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早点,眉眼含笑:“神医想要我们如何还?”
  梁如方看了一眼她,忽然瞥见她手中早点,原本犯困的两眼登时放光,吞了两口口水。
  云千诺见他一脸馋相,笑道:“莫急,这些都是为神医准备的。”
  “切!”梁如方故作不屑,低头继续包扎伤口,“本神医何时急了?”
  口中说着不急,处理完楼煜的伤势却是第一时间便颠颠地坐下塞了满口。
  “嗯……本神医想到了!”
  吃得正香,突如其来一句话叫他们二人惊了一惊。
  “想到何事?”
  咬了一口雪梅糕,只听他神情严肃道:“本神医于你们二人的救命之恩——换云宫主你任我神医阁两个月的厨娘!”
  “慢着!两个月太短了些,本神医不划算。还是……半年?嗯,就半年!”
  “……”
  晌午时分,天有些许阴沉,云千诺墨发轻挽,披一件月白长裘,坐在院中细细翻看梁如方写的方子,手边的石桌上是排列齐整的各种药材。
  “宫主。”
  耳畔有风过,一劲装素衣女子俏然立于云千诺身前,垂首侍礼。
  云千诺螓首未抬,朱唇轻启:“何事?”
  “山下数里开外有皇城兵马,正往神医阁方向而来。”
  云千诺神色平静,淡淡道:“澈王恨我入骨,来杀我是迟早的事。不知这一次给我定的是何罪名?”
  “老贼妖言惑众,污蔑宫主滋事祸国,女皇已下追杀令。”
  唇角微弯,云千诺神色依旧淡淡:“来了多少人?”
  “三百余人。”
  “何人领兵?”
  “老贼手下,皇城禁卫司,柒风。”
  手上动作一顿,云千诺凤眸微抬,眸中寒意渐起,“是他……”
  “宫主。”
  云千诺闻她语带杀意,知她对此人痛恨至极,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
  女子一直垂着的头豁然抬起,清灵的眸子里泪光盈盈,却也是杀意凛然,“宫中姐妹皆死于他手,如今恶贼就在山下,岂能放过?”
  “君子报仇尚十年不晚。”云千诺起身,拍了拍她颤抖的肩,“倘若与他们正面相战,虽可保胜算,我们亦会损失惨重。小不忍,乱大谋。我已经愧对天云宫被害的姐妹,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宫主……”
  云千诺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波动,语气生寒:“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黄石寨珠峰林立,陡而不险,山间林木茂盛,遍生奇花异草,山壁之上亦常见怪树青松,暖季之时群山翠绿,鸟兽生灵。现今虽逢寒冬,大雪初过,银白裹壁,星星点点苍翠之色穿插其间,自成一番独特境意。
  此刻,北峰山脚之下,一众人马汹汹然而至。
  领头之人戴帽披裘,率先勒马止步,向身侧一人问道:“确定是这座山吗?”
  那人抬首望了一眼,答道:“若探子回报属实,确是此山。”
  柒风亦跟着望了一眼,但见层层松林披风染雪,“可曾探得上山途径?”
  “督司放心。”
  柒风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前方带路。”
  那人应了声是,催马上前,只行了两步,忽觉前方一股冷煞之气直逼而来,道上积雪倏然迸散,空中一片碎雪弥漫。
  马儿受惊不小,长嘶一声,高抬前蹄欲要转向离去,马上之人猝不及防,只听一声哀呼,人已坠下马背。
  此变故一出,所有人即刻正身警戒,四面环顾,气氛登时肃冷下来。
  方才那一阵风气力强劲,绝非自然之力,柒风按住腰间兵器,向前方喊道:“来者何人,敢挡皇城禁卫?”
  四围声寂,无人应答。
  取出白虹,拔鞘三尺,柒风壮着胆子催马上前两步。
  与此同时,又一股劲风自右侧打来,声势俱厉。
  柒风本就全神戒备,闻得风声,白虹豁然出鞘,迎着风势全力一劈。
  然,似是与他开了个玩笑,剑身所及之处空若无物,毫无内劲。
  马儿喷了一个响鼻,在原地不安踏步。
  “究竟是何人?”柒风执剑四望,微有些恼火,却也不敢放松警惕。
  回答他的是紧接而来的一厉剑光。
  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在他话音落地之际倏然破空而至,凌寒御雪,速疾比风。
  柒风见势顿时大惊,慌乱之下躲避不及,只能横剑抵挡。
  “叮——”
  强劲的力道自剑身直逼虎口,白虹剑身剧烈一颤,柒风亦周身一震,若非双腿紧夹马肚,已然坠落马背。
  对方浑厚的内力带起周围猎猎风势,柒风被迫眯着双眼,只见身前白衣胜雪,想要抬眼看清对方样貌,却忽觉周身压力骤然消失。
  匆忙睁眼,竟以为幻觉。
  众目睽睽之下两次失手,柒风恼羞成怒,抬首向四方道:“肖小鼠辈,只会藏头露尾,有胆现身与我一战……”
  “督司小心身后!”
  柒风一愣,最后一个字堪堪卡在喉间,只觉背后寒凉之气直逼后脑。
  几乎没有思量,本能地向旁边躲闪,这一次毫无防备,径直摔落在地。
  近侧的人见况慌忙上前搀扶,柒风狼狈起身,抹去脸上碎雪,恨的咬牙切齿:“卑鄙小人!只会……”
  骂至一半忽然噎住,他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心中恍然一震。
  白虹剑!
  一把推开围在身侧的几个人,皑皑雪地,哪里有白虹的影子?
  “督司……”
  “司”字犹在喉间,柒风尚未回过神来,一物瞬间而至,直击他右边侧脸。
  这一击力度似是不小,径直将柒风一个侧翻撂倒。
  柒风只觉脑中翁的一声,眼前瞬间一黑。
  “督司,督司……”
  一众人蜂蛹而上,手忙脚乱将柒风搀扶起来。
  柒风晃了晃脑袋,只觉右脸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抬手一摸,竟已高高肿起,鼻息间甜腥味渐涌。
  “督司,可有大碍?”
  “抓……给我抓……”
  柒风捂着红肿的右脸,说话已模糊不清,表情却是狰狞。
  一阵风过,扬起地上碎雪纷纷。众人登时如惊弓之鸟,如临大敌,拥着柒风连连后退。
  风过雪落。
  虚惊一场,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然,下一刻,放松的神经瞬间蹦紧,众人瞳孔骤缩。
  这一次终于看得清楚,是一条白绫。贯彻内力的白绫,如同赋予生命的灵蛇,首部于半空中打了一个弯,仅眨眼的功夫已至眼前。
  一同携来的劲风带着沁骨的寒意,众人不由得抖了抖身子,尚未回神,只听得一声惊呼。忙寻声望去,这一望,惊得不轻。
  他们的督司竟不知何时被那白绫缚住腰部高高抛起,于半空之中突然松开,打了一个尾旋,聚力又是一击。
  这一击,正中左边侧脸。
  闻得一声惨呼,柒风被那力道连带一个空翻,径直撞上树干,残叶积雪簌簌落了满身。
  胸腔内顿时一阵气血翻滚,柒风痛得痉挛,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回到神医阁,梁如方正在前院摇扇煎药,偶一抬首,看见推门而入的人,招呼尚在喉间,愣了愣,出口却成了:“为何穿成这样?你去哪了?”
  云千诺垂眸看了看,一身男子装扮,确与她一贯的打扮不同。
  “我……出去走走,顺便打发走了几个不速之客。”
  并未吃惊,梁如方打开壶盖看看汤色,被浓重的药味熏得紧紧皱眉,“哦?你没对他怎么样吧?”
  云千诺耸肩,一脸无谓,“抬回去了。”
  “没死吧?”
  “放心,我岂会在神医的地界杀人?再者,现在杀了他于我们不利。”
  云千诺走到他身边,亦被汤药熏得蹙眉,“这就是你给楼煜准备的调息补气的药?”
  “良药苦口,我熬了几个时辰呢!”一锅熬成一碗,梁如方将药碗塞到她手中,“快去给他送去吧。”
  云千诺进房间时楼煜正闭目假寐,面色虽苍白,气色却已好了许多。闻得声响,他缓缓睁眼,看见云千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怎的换了男子装束?”
  “这个么……吃完药再与你说。”言罢,端了药碗递于他。
  楼煜垂眸看了一眼汤汁,不禁苦笑:“这一碗比起你那碗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一口饮尽,浓涩的苦味直冲鼻腔,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吃个梅子去去苦味。”云千诺一手接过药碗,另一手已捏了颗梅子放在他唇边。
  楼煜依言含在口中,含笑看她,“何事如此高兴?”
  “嗯?”这一句倒是把云千诺问的微微一怔,“有么?”
  楼煜伸手抚去她发上一点莹白,将额角微乱的几缕发丝摈到而后,“方才出去了?”
  虽是问句,却含了几分肯定的意味。云千诺点点头,广袖一抖,一物赫然于掌中。
  赤红色剑身有如炙火烈霞般瑰丽耀眼,剑鞘之上繁纹参缀,吞口处流云写意。只静静躺于此,便似有遮掩不住的锋芒欲冲鞘而出,堪与日月争辉。
  “白虹剑……”
  手不自禁地握住剑柄,微一用力,
  “铮——”
  刃锋玄光,鸣若龙吟。
  指尖轻轻滑过剑刃,楼煜眸光微颤,颇为动容。而后似又想起什么,剑眉轻敛,抬眸看向俏立于榻前的女子,“千诺,你……”
  “欸——剑已取回,我亦无恙而归,过程无甚重要。”云千诺在他身旁坐下,看着白虹,眉目间亦是含笑,“百年来,白虹剑在江湖名剑中首屈一指,纰瓴一向紧随其后。我既为纰瓴之主,白虹岂容于小人执掌?”
  楼煜见她玉颜浅笑,说话时一双凤眸神采奕奕,玉波流转,清艳不可方物,心中一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千诺,谢谢你。”
  “唔……那你要如何谢我呢?”
  未曾想她会有此一说,楼煜微怔,捕捉到她眸子里一丝狡黠,握住她的手微一用力,云千诺反应不及,一个旋身,人已半躺在他怀里。
  “小心伤口!”云千诺尽量侧身避开他伤处,肩膀被他不松不紧地揽着,脸贴着他右边肩胛骨,隔着中衣能感觉到他肌肤温热的温度。如此暧昧的姿势,云千诺只觉面上发烫,贝齿不自觉轻咬了一下红唇,抬眸欲嗔,却撞入他含笑温情的眸。
  星辰璀璨,尽是她的影子。
  云千诺莫名地怔住,似被那满目星空深深吸引,只觉一股暖流入心间,刹那间润开姹紫嫣红。
  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粗重,鼻息间是他身上淡雅的清香混着丝丝缕缕药草的甘苦。感觉到他温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清浅地扫过面庞,她看到自己的精致的五官在一片星光氤氲里渐渐放大,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沉醉其中,凤眸缓缓阖上,眉睫轻颤。
  唇上被覆上一片温软,起初如蜻蜓点水般试探,若即若离,待她稍微放松,方温柔辗转,若水缠绵。
  天云宫百年来尽是女子,云千诺少时继位宫主,常年修习琴棋书画,精通武艺剑法,于男女之事却是初试,十指紧紧攥住楼煜颈前领口,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扣扣扣……”
  屋内情意正浓之时,一阵极不和谐的扣门声毫无征兆地闯入,瞬间将此美景打破。
  云千诺最先反应过来,面上绯色更甚,头微一后仰,羞窘之下,手上下意识地推了楼煜一把,迅速走下榻。
  “嘶……”那一推似是触及了伤口,楼煜倒吸了一口冷气。
  云千诺心中紧张,又忙上前查看,急道:“没事吧?”
  楼煜摇摇头,看她既羞又窘又急的模样,委实惹人喜欢,一个没忍住,忽然笑出了声。
  云千诺起初不明所以,待到反应过来,目光触及方才他胸前被她抓的不成样子的领口,只觉面上如火烧,正待发作,门口再次响起那煞景的扣门声。
  舒了口气,云千诺压下心中起伏,端起托盘却是头也不敢回地快步离去。刚一开门,迎面便是梁如方一双圆溜溜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
  “这么久才开门?”
  她脸上一热,不及开口,梁如方已凑了上来,坏笑道:“莫不是搅了你们好事吧?”
  “胡言什么?”云千诺轻啐了一口,抬眸却愣了一愣。
  庭院之中,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白衣黑发,神色平淡,女子一身青衣,姣好的面容看上去还略显稚嫩。
  “临渊公子……”
  临渊对她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她那声临渊公子。
  小姑娘活泼地朝她摆了摆手,蹦蹦跳跳地行至她面前,“云姐姐,你们这几天都还好吧?”
  “一切都好。”
  “那楼煜的伤势现如何了?人没死吧?”
  为她这不悦的语气弯了弯唇,云千诺侧身让路,往内室看了一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已无大碍。”
  “真可惜……”小姑娘略为遗憾地道。
  临渊屈指弹了弹小姑娘的额头,轻斥道:“胡说些什么?”然后抱歉地望着云千诺,“小姑娘不懂事,云宫主莫怪!”
  “怎会?浮生天真可爱,教人喜欢得紧。况且,她也是为了我。”云千诺笑道,脸上并无不悦。
  临渊微微颔首,“我今日前来并无甚要紧之事,只是有几句话要与楼煜说罢了。”
  云千诺也不问是什么话,请他们进去后便回房换了自己平日里的便装,披上毛裘,坐在前院继续整理楼煜每日所需的药材。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两人已从楼煜房间里出来,于前院看见从容整理药材的云千诺,抬脚走了过去。
  云千诺余光里看见小姑娘的身影,侧身一笑。
  “啊!云姐姐笑起来真好看!”浮生被她的这个笑容给迷住了。
  临渊头疼地拎开被美色迷得昏头转向的小姑娘,说起了正事。
  “我们来时得知,今日柒风领兵上山了。”
  云千诺轻笑一声,“是。”
  “看你方才一身装束,想来已将人打发了。”
  “嗯。”
  临渊点头,“既如此,待楼煜伤势痊愈,你们便走吧,天高地远,朝中之事与你们再无牵连。”
  云千诺心中明了,他此言之意,便是准备出手帮他们解决一切的麻烦事了。
  “多谢!”
  她真诚地道。
  “你不用谢我。此前选择帮你,是因为浮生之故。之后则是因为我看上了你的那块玉佩而已。我是往生阁的阁主,无论是做什么事,都是带着目的去做的。你我各取所需罢了!”
  “况,相遇即是有缘,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和楼煜之间的劫数已过,各自珍惜吧。”
  说完,他便带着浮生离开了。
  云千诺看着他们的背影,恍惚间想到那日他和浮生装作生病的百姓上门看病,一时不得心生感慨。
  ……
  自将军府大婚风波过后,华淑公主一连数日闭门殿中,谁也不见。
  因着女皇也是女人,而且也是女皇理亏,此番公主受屈,又牵扯到皇家颜面,女皇曾下令宫中禁言此事,并每日派宫女前去水昀殿劝慰,却连殿门都不曾入得一步。
  宫中人虽不得明言,私下里却议论得高兴,所谓一传十,十遍百,风声不知不觉传至民间,少不得又是一阵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
  “参见女皇陛下。”
  女皇一身红色锦袍,立于水昀殿前,浅淡的日光在她周身微微有些凝固,泛着冷泽。
  “去向公主通报。”
  “是。”
  那宫女是昭国的随侍,在女皇的威严下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应了一身忙转身去了。
  不久,宫女返回,欠身道:“陛下,公主殿下请陛下进去。”
  无人知晓那日女皇陛下亲自找华淑公主所为何,更无人知晓她二人于殿中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早上,就颁出了一道诏令。
  满朝哗然。
  大婚当日行刺王爷,害死华淑公主夫婿的江湖女子竟被赦无罪!连一并失踪的楼煜都不许再寻找。
  澈王夜里便收到消息,然亲耳听到时,脸色仍是变了一变,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厢城内一派火热,神医阁里收到消息的人看完纸笺后淡淡一笑。
  “想来那华淑公主对你倒是极为上心。”
  榻上男子闻言挑眉,看着将纸笺投入炭盆中的女子,眸底笑意温暖,“醋了?”
  云千诺白了他一眼,道:“虽然娇纵了些,心里却是好的,若是换了别家女子,说不准会闹成什么样,可惜……”
  楼煜知道她“可惜”之后未完的话,握了握她的手,道:“她即为公主,日后良人定为贵胄之身。感情之事无对错,你不必介怀。”
  “你倒心宽。”楼煜倒了杯热茶递于他,“女皇陛下已经开始动手了,目前也只是时间问题。”
  楼煜饮茶的手顿了一顿,神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初,“放心,我已还了一条命与他,澈王的义子早已在大婚之日死了,如今的我,只是楼煜。”
  云千诺目光闪动,亦是会心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二人同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早已看透,那些权术阴谲,再与他们无关。
  几日后,朝堂之中再掀巨浪。
  刑部,户部联合上书,以欺君罔上,勾结外寇,贪赃受贿三条大罪,弹劾澈王。
  此三大罪列出,百官震惊。
  女皇脸色阴沉,目光森冷如利箭。起初的不相信在大臣的一一详尽之下不得不心生猜忌。
  澈王当堂力证,与两位上书大臣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最后以死明志。
  事关重大,女皇衡量之下将此一事交与齐王与太子查办,左丞相辅助。澈王在待查期间则被禁足于府中,不得与外人会晤。
  澈王一个响头磕在冰冷的镶金石板之上,垂下的眸子里阴鹜翻涌。
  不知不觉间,楼煜于神医阁养伤已有半月余。亏得梁如方是名副其实的神医尊号,加之楼煜内力深厚,伤口虽未愈合,却早已能下床活动。
  是日,日出明暖,神医阁中时而传出筝音瑟瑟,如山涧清泉滴石叮鸣,虽断断续续,但呼应周边长山从树,自成一番自然意蕴。
  院中,云千诺一袭玉白色水袖长裙,长发轻挽,额悬滴水玉石,臂弯垂淡蓝色曳地流纱披肩,袖风起落曼香,身姿婀娜生艳,步履轻盈若仙。
  一步一姿,一姿一舞,一舞倾城。
  流云水袖伴着舞步飞旋婉转,时而拂过树下古筝,拨动弦音,古韵悠长。
  楼煜负手立于阶上,目光紧随院中那袭绝美身影,不无惊艳。
  所谓世有佳人,绝代风华,大抵不过如此了。
  楼煜平日自认非好色之人,于皇城一二十载,国色之姿并不少见,然今日云千诺之一舞,这红尘十丈,千罗世界,姹紫嫣红皆空若无物。
  他定定凝望着她,眸中满天星河只围绕面前款款而来的那抹倩影。
  云千诺温婉浅笑,缓缓将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
  明光静好,璧人如玉。
  “好看吗?”
  楼煜执着她的手走下台阶,伸手将她颊边一缕碎发摈到耳后。
  “今生得卿,何其幸哉。”
  云千诺抬眸嗔了一眼,面上无波,心里却暖意融融,“果真?”
  那一眼娇中含俏,莹然含光,比之平日冷艳凭添几分妩媚。楼煜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果真。”
  男子身上淡雅的清香逐渐靠近,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千诺面上一热,想要躲避,却又鬼使神差地想要靠近。神思恍惚之间,只觉腰间一紧,后脑被人扣住,有温热轻浅覆于唇畔。
  云千诺缓缓闭上眼睛,眉睫不自觉轻颤。
  唇齿缠绵,吻亦由浅尝变为深探。二人呼吸不觉加重,云千诺双手攀上他脖颈,身体在他的吻中不受控制地渐渐变软,被他紧搂着靠在肩上。
  “嫁给我。”
  云千诺浑身一震。
  原来女子的心情大抵都是一样的,当心爱之人说出那三个字,不管心中是否有准备,亲耳听到仍是满心的震动与欢喜。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云千诺听来却胜却世间万语。
  “好。”
  云千诺倚在他胸口,耳边是他有力稳定的心跳。
  二人自相识至相知相爱,经历的所有生死,磨难,分离,在这一声温浅的允诺中归为尘封。
  天湛如洗,明阳温煦,一众宫人正趁放晴忙着清理道上积雪。重重琉璃玉瓦,红栏雕砌,端的富贵无双,威严凛凛,然偌大的皇宫,连宫人走路的声音都是那般小心翼翼,空中偶尔几只寒鸟掠过,一两声清鸣,愈发显得空寂。
  “公主,雪后初晴,正是冷的时候,咱们还是回吧。”
  华淑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炉,双眸幽幽望着脚下一派气势恢宏的楼阁殿宇,远处,绵延山河万里,天地无垠。
  侍女识趣地不再多言,垂首退步候着。
  “晓月。”
  淡淡的声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尤为清晰。那被唤作“晓月”的侍女忙应声上前,“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为何我观这万里江山,也不过如此罢了?”
  侍女愣了愣,抬头瞧了一眼,却见自家主子神色黯淡,一双美目茫茫然无主。见惯了素日里张扬傲娇的模样,这番神情反教人心疼起来。
  许是不知如何作答,侍女半晌未有回应。华淑轻叹一声,目露疲惫之色,“告知使臣,奏于女皇,明日回国。”
  虽然两国联姻之事作废,然而女皇也没有强人所难要再给华淑公主配一个郎君,况且华淑将回国之期定于眼前。
  同样身为女子,女皇此刻很明白华淑公主的心情,没有强留,反而还备以厚礼,送城之仪特派太子亲自送至城门十里外。
  于百姓而言,和亲一事便只成为茶余饭后,然对局内人而言,却似一根导火索,将其隐藏着的汹涌的暗流彻底翻出。
  “启奏陛下,臣得实证,澈王于朔国一役私通外敌,谋害良将,危我皇朝,实乃叛国之大罪也!”
  一纸弹劾,将昔日朝堂之中翻手云雨的澈王置于漩涡中心。而一封刻有朔国玉印的密笺,更是将之罪名落实。
  当日,澈王锒铛入狱,澈王府人去丁散,查抄一空。昔日府外金匾高悬,车马云龙,如今只余落叶惨淡,好不凄凉。
  澈王妃素衣脱簪,于女皇寝宫外跪了一夜,女皇怜悯之下,恕澈王妃死罪,然侧妃赵蓉却是难逃死罪。
  昭阳殿。
  临渊看着因为扳倒澈王而显得越发精神的女皇,目光淡淡。
  “陛下既已达成心愿,还望陛下能遵守承诺,真的放过楼煜和云千诺。”
  “公子说笑了,朕早已下旨免他们死罪,自然就不会再追究。”
  临渊摇摇头:“陛下,你在位数十年,于帝王心术已用得淋漓尽致,得心应手。无论是前朝或是江湖,想来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不是在威胁陛下,而是与陛下做交易。你放过他们,当年你欠我之恩,一笔勾销!”
  女皇静默良久,最后说道:“好,朕答应你!”
  得到了承诺,临渊转身离去。
  京城外。
  临渊缓步朝着浮生而去,负在身后的手中多了一条红色的鞭子。
  凤翎鞭。
  将之递给小姑娘,临渊回首看了一眼这巍巍皇城,眸子微闪。
  所有落在这里的东西,他都已经拿回来了。以后,京城的人和事与他便再无任何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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