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帝国斜阳
作者:凤偶      更新:2021-04-22 05:20      字数:11995
  话说仆固造反,兵败跑去灵武。朝恩猛想起得晗是仆固保荐做上定远将军的,只怕将来仆固勾结得晗,倒成一害,心道:“李得晗倘若作乱起来,凭借着中条山是中原关中的扼要,再勾结泽潞舜王坪余党,与仆固里应外合,岂不是老大的利害。”想到此节,急忙遂奏请皇帝撤去得晗定远将军官职,解散其众,贬为庶民。
  朝廷派个使者前来中条山颁布圣旨,宣读完毕。得晗气恼的叫道:“我有何过,要贬我为庶民。分明是要卸磨杀驴,剿杀我们。”部下朱佑成便说:“我们跟着六爷一样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失去兵权,便是死路一条。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得晗一咬牙叫道:“反了。”拔剑出鞘将朝廷使者杀翻。教几个心腹人带了书信去太行山知会殿英起兵造反。
  殿英接了书信,双眼射的兴奋的光芒,大声道:“便是叛将都受了招安,稳稳当当做起了朝廷的节度使。我们为什么不行?”李壮道:“这是朝廷逼我们的,可莫怪我们扯旗造反了。这叫做毒蛇缠手壮士断腕,好歹拼他一场。”殿英道:“仆固送回纥兵归国,沿路烧杀淫掠,大失人心。仆固叛逃外国,泽路地面便是我们的天下了。”李壮听得热血沸腾,叫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无以复加耳。”阮娘听得他们计较,早心花怒放,笑吟吟地说:“这才是大丈夫哩。”殿英便修书一封教得晗亲信带回,约期进兵。正是要南征北战的大干一场了。
  得晗接到回书,看罢大喜:“我计成也。”又传檄潞州万太清,高平、壶关霍中流,温石柱三个兄弟。教他们起兵响应,放出一条道来教殿英来联兵,进取泽州。太清接到得晗书信,惊讶道:“六弟要造反!”寻思朝廷过河拆桥,非但不嘉奖舜王坪一应将士,还要罢黜兵权。不禁有些窝火,便说:“六弟跟殿英兄弟兵强马壮,羽翼已然丰满。我跟他们一起干,未尝不是一条出路。”遂通知中流,石柱说:“造反可也。”中流,石柱二人得到得晗书信,又得了太清这话,哪有不肯的道理,当下都说:“朝廷要杀我们,我们也不是纸糊泥做的,任由他杀戮。亏我们为他卖命,死了那么多兄弟,反过来倒打一耙,要把我们赶尽杀绝。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个死。反罢了。”
  太清又找了殿英,说道:“我们打下泽州,便召回门主跟十二爷主持大局。”殿英道:“正是这个道理。”得晗见他们拥护崇尧,昱人,心下虽不像意,可是也只能应允,想道:“那时我请命朝廷教我做泽潞节度使。他们必不会回来。”
  话说抱玉与部将李晟忙于安抚流民,赈济贫苦,哪里晓得他们竟然要谋划造反。比及听得太清在潞州扯旗造反,中流,石柱两个又以杀贪官,拯万民为名,起兵响应,攻城略地,左近州县多是与舜王坪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哪个不望风归降。抱玉晓得时,泽潞半个疆土已是成为舜王坪兵马占据之地了。李晟道:“将军快快向朝廷禀报,请求援兵,剿平叛逆。”抱玉急忙申报朝廷,一头传檄左近将帅前来助讨。不在话下。且说殿英起兵两万于太行山,取道南下,沿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莫不欢声雷动。得晗也起兵两万五千,留佑成驻守中条山,自领大军越过舜王坪。得晗与殿英合兵一处,声势愈大,真是披坚执锐,兵多将广。旌旗招展,浩浩荡荡杀奔到泽州城下。
  得晗与殿英并辔而行,好不春风得意。得晗道:“赶跑了李抱玉,我们便平分泽潞,请朝廷下旨意封赏你我为泽潞节度使。”殿英道:“泽潞节度使还由十二爷来做。”得晗嗔怪道:“泽潞是你我打下来的,为甚要让给他。”殿英道:“八爷做也是一样。”得晗道:“他志在田园,不肯做的。十二爷也弃官还乡了,别做春秋大梦了。”殿英道:“那又如何?”得晗道:“我们来治理泽潞,保管能像门主当年说的那样,风调雨顺,百姓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会像贪官污吏那样祸害百姓。”殿英道:“真能如六爷所说,我便教六爷做节度使。”得晗笑道:“我做正的,你是副的,可好?”殿英笑道:“那敢情好。只怕六爷宏图大志,志还不在此罢。”得晗笑道:“知我者殿英也。”
  抱玉在城头上望见他们贯甲提兵,带着四五万兵马漫山遍野,鼓声如雷,刀枪映日潮水似的涌了过来,好是威武雄壮。李晟道:“我城中兵马有限,恐怕敌不过他。请将军容我出城去搬兵。”抱玉道:“来不及了。”得晗将长枪挺起,向抱玉叫道:“李将军,念在相识一场。李某放你条生路,弃城走罢。”抱玉道:“我身为泽潞节度使,弃城逃跑,那是死罪。你舜王坪一干将士也曾是杀敌的好汉,为甚要反啊。”得晗道:“昏君要夺我舜王坪将官兵权,这个理由还不够么?”抱玉道:“我身为你们的长官,容我禀明你们的冤情,朝廷不会降罪于你们的,奈何要反,走这条死路。”
  得晗道:“真是这样么?也难听信你一面之词,你是在拖延时间,好给朝廷布置的时间罢了。”殿英便叫道:“攻城。”左右兵将闻听此令,登时便像是绝了堤的江河水一样发足奔跑架着攻城器械涌到城下,杀声震天响起。李晟连教放箭,城头上箭如飞蝗射向城下士兵。抱玉挥剑督战,急的汗如雨下。得晗教五千擅射的兵卒在城下望城头上还射,中箭而倒的,惨嚎呼天,悲不堪闻。得晗大笑:“今日务要拿下此城。”
  那时抱玉好不惊悸,只叫:“大门主在,决不会教他们肆意妄为。这下完了,完了。”李晟目注得晗乘马驰到城下催促士兵,来的较近,想他忒托大了,叫道:“将军,我一箭射杀李得晗。他们将不战自溃。”抱玉似乎看到一线希望,喜悦无比地说:“可要瞅准了,莫射不死。”心里想着:“若是天意要他死,便一箭射死。若是不死,我便自坠于城下,以谢国恩。”看着李晟那箭,只盼着能一箭命中,着实扣人心弦。李晟张弓搭箭,拉的圆满,嗖的一箭射去,便像是一颗流星,径直戳入得晗咽喉。得晗身子登时栽下马背,一命呜呼。正是空怀满腔壮志,没有施展胸中所学,可不成了南柯一梦。殿英瞧见了,痛声疾呼:“六爷?”
  一干将士见得晗身死,都是分外伤悲,哪里还有斗志攻城。那时赵城县尉马燧带兵赶到,抄袭后路。殿英急忙教罢兵,退十余里扎营,将得晗尸身安放好,抹泪道:“不打下泽州,杀了射死六爷的凶手,绝不罢休。”中条山兄弟听得,多义愤填膺,振臂高叫:“报仇,报仇。”次日,殿英命几个兄弟送得晗棺椁回舜王坪安葬,然后挥兵攻城。抱玉与李晟召集全城百姓协助守城,坚守十数日。得晗部下多有自奔前程的,一时军心涣散。
  入夜,李壮来见殿英,说道:“城坚师老,为之奈何?六爷一死,中条山兵马走了一大半,这仗还能打么?”殿英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李壮道:“只怕朝廷会重兵围剿,那时我们进退无路,便是死路一条。不如撤兵回太行山,巩固山寨,坚如磐石。便是朝廷大军来犯,也打不上山来。再暗通河北藩镇,做一个山大王,岂不好么?”殿英也有退兵之念,尚留恋没有给得晗报了仇,便有些迟疑。这日听的一个惊天消息,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率兵抄袭了潞州。殿英急忙引兵回撤,抱玉又出城追击一程。教马燧率兵追击,直杀得殿英所部做风流云散了。
  话说太清,中流,石柱三个被辛云京重兵攻打,各地官吏多随风倒向朝廷,发作起来。三个自知大势已去,急忙率部出奔。太清愁苦道:“我们还往哪里去?”中流道:“太行山守备空虚,我们可以占领太行山,落草为寇。太行山易守难攻,唐兵再多也打不上山去。”太清道:“那是殿英兄弟的根基,怕他不跟我们急。”中流道:“都这会了,还说什么谁的。保命要紧哩。”太清有些不忍,又想保命要紧,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道:“那就快些罢。”三个引兵一万迅疾的上了太行山,鸠占鹊巢,夺了殿英的家业。中流闯入殿英闺房,厉声道:“贼婆娘,可还记得我么?”阮娘见他,俨然是见了亲夫一般,笑道:“妾身原本就是霍家的人,从今以后便是霍夫人了。可恨当年张雁刁滑,将我送给李殿英这厮,没奈何这才忍气吞声到今朝,总算扬眉吐气耳。”
  中流多曾晓得她在太行山的勾当,一个暴栗打的她翻倒,踹了两脚,厉声道:“贱妇,当我不知耶。你瞒着李殿英干的好事,毁人名节,养汉子作孽。又撺掇李殿英逼走十二爷,起兵造反。害得我成了丧家之犬。”便教石柱把她拖出去,教石柱折磨她。中流拉过缩在一角的二夫人,说道:“我晓得你是石夫人,事到如今,可肯做我的压寨夫人。”那石夫人畏惧他的威严,吓的点头不迭。中流大喜,当晚同宿了,扶她做了正室。石柱残暴,只是折磨阮娘,哪得她有好过日子,也是她存心不善的恶报。
  且说,殿英好不容易带领太行山子弟兵数千人来到太行山麓,只见太清,中流,石柱三个竖立大旗于太行山上,唤作了大同帮。殿英道:“怎变得恁的?”中流笑道:“太行山如今姓霍了。”说罢,阮娘跟二夫人竟来到山前。石柱搂抱着阮娘道:“他是我的妻子了。”殿英气的暴跳如雷,骂道:“霍中流,卑鄙小人。”又骂阮娘不守妇道。那中流说道:“你的二夫人是我的了。”便将二夫人所生的孩子掼死在山坡前。殿英失声嚎啕大哭起来,李壮也着实恸哭道:“儿啊。”中流笑道:“李殿英,亏你也是条汉子。你这婆娘养汉子你都不晓得。便是你的二夫人也是被你的好兄弟玩过的,送给你做了二房。你为他养孩子哩。”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一清二楚了。
  殿英听得如刀剜心,厉声道:“李壮,他说的可是真的。”李壮含泪道:“大哥,我错了。是我被阮娘迷惑,整日撺掇你起兵造反,那孩子也是我的。”殿英一声嚎叫,只一刀将李壮杀于马下。石柱道:“她还有一事瞒着你。当年也是她想要置白昱人于死地,教人招引贼兵从小路进了关,袭取了井陉关。”殿英骂道:“贼妇人,我杀了你。”挥兵就要打。石柱叫道:“慢来。这样的泼妇,蛇蝎心肠,我要她作甚。”将阮娘推㧐下山来。殿英怒道:“你这的歹毒得妇人,害得我好。”阮娘欲要求饶,早被手起刀落,杀倒在地。登时香消玉殒了。
  中流叫道:“太行山的兄弟们听着,这个坑害你们的歹毒妇人已死。你们的家小可都在这山上呢。莫要跟着李殿英枉送了你们家人孩子的性命。”殿英身边的兄弟听这一说,纷纷弃了刀枪,往山上跑去。殿英身边只剩的百十来个,殿英含愤要自杀。左右叫道:“兄弟们听说十二爷还在徐州。我们去找十二爷罢。”又见马燧率兵奔驰而至,殿英无心恋战,想投靠昱人还有条生路,急忙回身南下。
  话说崇尧,昱人,简良,张雁,盈盈,香怡等十数人待到光弼过了二七。李夫人逐日愁眉不展,满腹心事。张雁瞧出端倪,问道:“夫人有甚难言苦衷,说来听听。我们或许帮得上忙。”夫人道:“我原打算将夫君就地择个风水好的地安葬了,可是寻思地方上多有嫉恨我夫君的。不若扶柩还乡葬于祖坟。只是,只是。”张雁焦急道:“甚麽啊。”夫人羞于启齿,掩面哭了起来。
  其子李象道:“爹爹生前得到的财物多赏给了部下,及至调任徐州,所的俸禄微薄,又救济穷苦,赈灾抚民,死后家无余财。连丧葬费多是向人借贷的,想要葬于祖坟,间关万里,山阻水隔,没有钱哪里能够回去。就是为这娘才忧愁。”夫人便抹泪说:“夫君生前多有门生故旧,死后都畏惧鱼朝恩权势,不敢来吊唁,更没有一个肯慨然解囊的。”说罢,又嘤嘤哭泣起来。
  张雁感叹道:“大帅廉洁奉公,竟然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当下别过出来,向崇尧说起。崇尧道:“娘子,我们须帮人帮到底不是。”张雁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慨然解囊。我们偿还了他们所欠的债务,再给一笔盘费教他们迎柩回乡。”崇尧道:“谢谢你,娘子。”张雁道:“不教你那十二弟知道。”崇尧道:“他晓得了,又要来争,多费口舌。还要说我舍不得钱呢。”张雁笑笑,便去问了李夫人所欠钱款数目,然后教张莺箱笼里取出钱来,交付崇尧。崇尧把去赠送李夫人。李夫人惊喜交集,含泪拜谢。崇尧道:“微薄财物,略尽心意。不必言谢。”
  夫人便将钱还了债务,又摆了几桌席面,盛请逐日来帮忙的一应人等,席间备言崇尧仗义解囊的高义。在座的哪个不竖起大拇指,盛赞崇尧轻财重德。也多有人窃窃私语道:“论理十二爷跟郡王生前可是交情要比崇尧深厚,关键时候才晓得人心呢。”昱人方知崇尧资助李家的事,又隐约听得这些话,极是不畅快,私下埋怨道:“八哥,恁大的事,瞒得我好。”崇尧道:“你我兄弟,总来是一样。”昱人道:“这钱该是我出,到教你出了。偏你会做好人,也不为我着想。”崇尧道:“十二弟莫计较是谁出的了。且吃酒。”昱人闷闷不悦的吃了几杯寡酒。
  来日李夫人雇赁车马人夫,打点扶柩回乡,径自辞别。崇尧,昱人等人送出城外。昱人向盈盈接过一包钱,递给夫人,说道:“这些钱权当夫人去了关外的安家之资,也算是我的一些心意。”夫人再三推辞,盈盈做好做歉了一番,歉意地说了前事。夫人方始笑留谢过,挥手别过坐了车轿去了。崇尧,昱人望着冰天雪地上远去的车辙,唏嘘慨叹了一回,返回徐州。
  崇尧,昱人送走了李家母子,又愁闷泽潞事体,带着几个兄弟上街闲逛,却见一伙强人撞破一家门面,肆意抢掠这家粮食财物,还殴打起来。昱人叫道:“这些强人忒无法无天了也。”带人窜将进去便打。
  崇尧只见那些强人身手却也了得,好是怪异,扑过去抓起一个来道:“光天化日强抢民财,见官去。”那个却好个身手,奋力一挣,脱身就走。崇尧哪里容得他脱身,一直追了出去。昱人领人把那十数个强人尽数撂倒,教店家拿条绳索都捆了。一头打一头骂,牵了一串就走,笑道:“八哥,快些把他拿住了。我先走也。”
  那人见崇尧追的较近,猛地怀中摸出一口尖刀戳向崇尧。崇尧会者不忙,伸手便攫夺过他手中的刀来,赶上去一脚将他打翻,拖了就往刺史府走。那人苦告道:“吕崇尧放我一条生路罢,我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崇尧诧异叫道:“你识得我。”那人道:“不瞒吕门主,我便是贺兰进明。而今也是没活路了,才做这勾当,你是个好人,大仁大义。饶我一回罢。”崇尧不听则以,一听他是贺兰进明,更是一口恶气难以发泄,叫道:“往日的事也倒罢了,今日又作奸犯科,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教我撞上,休要指望好过。”待到了府衙,昱人将那面鼓擂的咚咚作响。一璧厢神功升堂,崇尧昱人将一干人犯带到堂下。
  神功一见是他们,怪异道:“两位这是唱的哪出?竟做起原告来了。”昱人道:“这帮歹人晦气,打家劫舍,教我两撞上,给你拿来了。”神功笑道:“多有意思。”当下一拍惊堂木,一本正经叫道:“罪犯何名何姓,报上本堂来。为甚打家劫舍,残害平人,快快召来,免得皮肉受苦。”那帮衙役便喊起来。崇尧手指一人道:“这人是原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神功一怔,叫道:“罪犯抬起头来。”进明微微抬起了头来,口称:“饶命。”
  神功却是认得他,笑道:“贺兰进明,你罢官为民,却不好好做人。久闻你豢养强盗,杀人越货,劣迹昭彰。今日可不是人赃并获,还想怎么狡辩么?”进明道:“是我一时做错了事,望将军饶恕。实在没有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还望明查,为草民做主。”神功寻思没有苦主出堂作证,难以判他的罪,遂教且监在狱中,来日决断。崇尧道:“将军为甚不当堂决断了?”神功道:“没有苦主申诉,指证。我也难定他的罪啊。故而暂且收监,好从容处置。”
  崇尧道:“人们畏惧他如虎,怕官官相护,最终脱身,又去报复,还哪里敢来佐证状告他。似此怎生奈何?”昱人笑道:“好处好处。来日教一干兵卒假扮被害苦主,又写若干状子,扳害他,不怕他不如实认罪。”神功笑道:“这弄虚作假,亏你想得出。正是此贼该死,不拘常法,将他正法罢了。”准了昱人的主意。
  来日果然苦主十数家都来递状喊冤,控告进明在家乡仗着势力,强取豪夺,还豢养杀手数十个,扮作强盗谋财害命,做的害人勾当数不胜数。这些苦主多是昱人手下假扮的,状子也多是捏造的,只是要进明伏法罢了。进明听得他们众口一词的说话,听得所告事情多是有的,又怕大刑伺候,只得认罪。
  神功听罢,教进明等人犯当堂画押,大叫道:“真是骇人听闻。此等泯灭人性的杀人魔鬼,也不用申报朝廷了。本府断决,当堂杖毙,以儆效尤,平民愤,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令箭掼下堂来。进明等吓的早魂飞魄散,软做一堆。崇尧恨他当年不救结拜大哥南霁云,张巡等好汉,噙着眼泪道:“南大哥,你看到了么。害死你们的凶手伏法了。”当下一干衙役将进明等十数人拖翻,着实狠厉的杖责,打的杀猪似的嚎叫,血肉模糊,直至有进气没出得气。昱人在旁督促,教狠狠地打。一个个去见了阎王,方才罢手。
  却说殿英兵败,于路多是围追堵截的官兵,殿英身边的兄弟一个个不是被杀,就是被抓,历经九死一生,辗转上千里路程,方才挨到徐州。殿英望见徐州城,喜极而泣道:“大哥,我来找你了。”倏地身后一队官兵吆喝着:“李殿英,还想跑么?”殿英仓皇奔跑,连声大叫:“大哥救我,大哥救我。”城头上兵卒望见早报入刺史府,昱人正自为殿英,吃不下睡不香,不知生死,好是挂怀。当时听得此报,急忙出城来看。只见殿英正被乱兵砍杀,兀自惨痛的大叫:“大哥救我。”昱人纵马赶到,喝退追兵,抬起殿英时,已然死了。昱人抱着殿英尸身,失声痛哭道:“三弟啊。你千里来找我,可我没能救了你。大哥对不起你啊。”哭的死去活来,好不震痛。
  昱人哭了良久,跳起身来,要杀那些追兵。一个将官道:“末将是奉命行事。”神功赶来将他拉住。昱人只是叫:“还我兄弟命来。”叫的几声,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那些追兵撤身都走了。崇尧等人出来,急忙救醒昱人,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莫难过了。”昱人声泪俱下,哀痛地说:“我的兄弟一个个都死了,活着还有几个。”香怡领着儿子跑来,见哥哥被杀死,哭道:“哥哥,你死的好惨。”扑倒在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又教小十一郎跪在尸身旁,说道:“你的舅舅死了,你磕几个头。”小十一郎哭的呜呜咽咽,好不伤心。神功教人把殿英带回,择地葬了,也着实伤悼。张雁不禁欷歔道:“良医不能救人命,强梁不能与天争啊。”崇尧忙拉过张雁,说道:“没遮拦的说甚。”
  待过了两日,昱人心情稍微平复了,哽咽地掉泪,说道:“师兄,我想回家。”崇尧抱着他,含泪道:“师弟,回家。”一行人别过了神功,乘了车马,取道南下。不题于路车马劳动,眼中看到多少残骸弃骨,满目疮痍,残垣断壁破败光景。不数日回到苏州,已是腊月底时节。昱人望着白家残垣断壁,似乎许久没人居住了,说道:“娘子,这是我的家。”抹着泪进了院子。崇尧,张雁,张莺,盈盈,简良,马伯三夫妇,香怡领着三个孩子,以及那十数个随来的兄弟,都进了院子。昱人以为全家都死绝了,感伤的几欲放声哭起来,直来到后面宅院,偶然听得一所屋子里传来几声咳嗽。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又要过年了,你哥哥他们又是回不来了。你说他们是不是没了呢。”说着哭了起来。恪卿抽泣道:“娘,哥哥吉人天相,会回来的。莫伤心了。”白母道:“他们再不回来,娘的眼睛就要哭瞎了。”
  昱人听着那是娘的声音,好似遇上天大的喜事,欣喜如狂的唤了声:“娘,娘。”屋里白母声音说:“恪卿,快快。我听到我儿在呼唤娘哩。”恪卿急急忙忙搀扶了白母“吱呀”一声,推门出来。恪卿惊喜交集的说:“哥,哥。是哥回来了。”泪水纷纷的淌了下来。白母颤动的嘴唇,哆嗦的走到昱人面前,激动的泪水顺颊流着,抖索的手摸着昱人的脸庞,失声道:“儿啊。你可回来了啊。”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昱人跪在娘跟前,哭道:“娘,儿不孝。儿回家了。”白母将他又打又骂,又哭又气:“八年了,怎么才回来啊。你这个娘的心头肉啊,娘还以为再也见不上你了呢。”
  恪卿垂着泪水注着崇尧跟张雁,着实的喜悦。张雁亦是喜极而泣,轻推崇尧一把。崇尧悲喜交集的走上前去,抱住恪卿,含泪道:“恪卿,你还好么?”恪卿泣道:“大哥,活着好好的,妹子就开心了。”崇尧哽咽道:“这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恪卿泣道:“兵来了,娘就把我锁在地窖里,兵走了,我再出来。娘不教我见人,对外只说我死了,若不就说我染了瘟疫,病入膏肓。这样就省了许多是非。年复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崇尧堕泪哽咽道:“恪卿啊,哥对不起你。”恪卿抹泪道:“活着回来就好。哥把姐姐带回来了,我好高兴。”
  那边白母哭道:“你若是早回来两年还能见的上你爹一面,你咋就不早回来呢?”昱人口称死罪,说道:“儿要好好孝敬娘,再也不离开娘一步。”想起了盈盈来,起身说道:“娘,我给你带回儿媳妇来了。”盈盈抹去泪水,踱上前来,道个万福道:“娘,儿媳妇火盈盈带儿子跟娘请安。”拉过儿子来跪下,叩见了白母。
  白母喜悦的注视着婀娜多姿的盈盈,活泼可爱的孩子,禁不住老泪纵横,喜悦地说:“好孩子,快起来。”教盈盈与孩子起来,向昱人说:“我儿都有孩子了。”昱人道:“娘子会跟儿一样孝顺娘。”白母问道:“孩子几岁了?”盈盈答道:“留哥三岁了。”盈盈又引见了马伯三夫妇。白母肃然起敬道:“敢情是亲家老爷,失敬。”马伯三夫妇备言盈盈孝顺乖巧。白母听得着实欢喜。
  白母又望见崇尧跟恪一头卿唧唧哝哝说话,一头抹着泪水,说道:“崇尧我儿,你跟恪卿的事娘都知道了。你可不能抛弃她呀。”崇尧道:“娘,儿不会负恩忘情。”白母赞许地说道:“也不枉了恪卿喜欢你一场。”崇尧又引见香怡。白母道:“这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谁家的?”
  香怡道:“小十一郎杨舜是我跟杨亦踔的儿子,五岁大了。”又说起其若跟琴心的女儿,说道:“这孩子五岁,名唤王方,是取她爹娘的姓,教她不忘了爹娘是谁。”白母道:“好啊。有孩子就有希望。”白母认识简良,说道:“你们几个那年一去不复返,活着也只有这几个了。你可要好好珍惜。”简良道:“十四弟霍演呢?”昱人道:“恪卿,我教十四弟送你回家,你们没在一起么?他人呢?”恪卿道:“十四弟送我回家后,就去寻找徐三爷跟黄四爷的家小,一去经年,至今杳无音信。”众人听此言,不觉愁上眉梢。
  白母望着张雁,说道:“你可是张雁,张姑娘麽?”张雁含笑道:“白夫人,我是。”白母上下打量着她,笑道:“果然好个人物,难怪把我儿崇尧的魂灵都勾去了。哦,我不管你跟我儿爱的多深,你要记着不许欺负我闺女。”张雁笑道:“我跟恪卿妹妹亲如姐妹,哪里会欺负她。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恪卿道:“是啊。娘,张姐姐待我很好的,就像待亲妹妹一样疼爱呢。”白母一听这话,倒又做怪起来,嗔怪道:“这就是了。你唤她妹妹,她唤你姐姐。毕竟你是要做正房妻室,我家恪卿要作妾室了。我家恪卿出身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从小娇生惯养的,难不成与人做了妾。我白家的脸还往哪里搁?崇尧,你说。”
  崇尧好是作难,踌躇地盯着昱人,想要他解围救急。恪卿含怨道:“娘,这还没有招呼哥哥他们吃口热茶,莫要为难相公了。儿不在乎这些的。”昱人笑道:“娘,家中很多事体尚需处理,这些细枝末节就别纠缠了。妹妹终生过得快活就够了,不用你瞎操心了。”张雁见白母只要个明白,一笑道:“白夫人,我跟相公历经很多磨难才得有今日,在我看来已是天大的侥幸了。我做妾也知足了,教妹妹做正妻,我绝无怨言。”白母见她说的言辞恳切,着实中意,笑道:“难得姑娘这么深明大义,知书通礼。量我儿崇尧不会教恪卿受丁点委屈的。”张莺道:“我是姐姐的妹妹,名唤张莺。这厢见过白夫人了。”白母笑道:“好乖巧的孩子。”
  昱人见房屋窄小,容不得偌多人,教那十数个兄弟快些清理各处宅院房舍。简良,香怡,马伯三夫妇多去帮忙。那十数人手脚勤快,打扫庭院房舍,搬砖弄瓦,洗墙刷粉,修葺残破的墙面。又有左近邻舍听得昱人衣锦荣归,带了十数车的财物,看来是要恢复白家往日富贵气象的样子,一个个多是势利眼,觉得有些油水可捞,舔着脸来帮衬。不消半日功夫把个偌大的院落收拾的干净整齐。张雁,崇尧携着张莺径自出外置办回来菜蔬酒饭,香怡,盈盈也来帮忙下厨做饭。
  白母拉着昱人的手哭诉着这八年来白家的破败光景来。原来自从打起仗来,生意做不着,起初时还拆东补西,后来官府每每以支援前线为幌子,巧立名目只是要盘剥敲诈,弄得家道一日不如一日,看着光景萧条下去。以至于手头拮据,恶奴家仆卷了各处家当,各奔前程。只把白爷气的重病在床,也是祸不单行,后来刘展造反,打到苏州,晓得是昱人家人,这才没有被洗劫,可是各处房舍门店都遭到彻底洗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跟着便是田神功来平叛,哪里还管白家是谁,见东西就抢,幸亏白母把恪卿藏在地窖几个月,方才没有被掳掠走。兵连祸结,左近乡里那些稍有姿色的多被官兵掳掠祸害了。白爷原本抑郁成疾,抱病在床,为此更是雪上加霜,悲愤穷困,破败至此,病上加病,未一月与世长辞了。说罢,堕泪不止。
  昱人泣道:“娘,来日我去祭拜爹的坟冢。”白母叹息道:“死的已是死了,我的泪也快流干了。且莫管他死鬼,你还是把白家重新做的有了样,然后跟盈盈拜了堂,才是正事。跟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怕,可莫要委屈了你的妻子。还有你妹子也须及早给办了婚事,免得外人说闲话。”昱人只得依了母命。白母看着昱人带了那么多的钱回来,庄院房舍焕然一新,喜的眉开眼笑,说道:“我儿出息,白家兴盛有望了。”
  未数日,白母,马伯三夫妇坐高堂,广请亲朋邻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风风光光给昱人,盈盈办了婚事。张雁又忙着给崇尧,恪卿张罗酒宴,备办婚事。白母说:“你也跟我儿崇尧一块拜堂罢。”张雁笑道:“我早跟相公在舜王坪拜过了,就不多此一举了。”白母忧愁张雁以正室的身份备办婚礼,倒像是为亲夫纳妾的光景,好是不悦。昱人私下对母亲说:“娘,家妹曾做过叛贼的萱妃,就不要争高论低的了。师兄他不会薄待了妹妹,莫闹了。”白母尚有些不像意。张雁每日来跟白母说笑,甚是恭敬的,俨然相待犹如亲娘。白母见张雁聪颖能干,又且通情达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至成亲之日,恪卿径自呼唤张雁姐姐,便是有了存让之意。大家心照了,口上不说谁是正室,谁是妾室,可是都明白的毕竟张雁是正室夫人的了。白母布置了婚房,要崇尧与恪卿居住在恪卿原来的阁楼上,教张雁住在楼下,也是要张雁自认是妾室的了。谁想张雁在完婚当日笑道:“那怎么能成,相公又不是入赘白家。我已经另外买了宅子,新娘得随着相公住夫家。”白母笑道:“你几时买了新宅子。”张雁笑道:“就在城外十里,我买了一处宅院,雇了各色匠人重新装修了一番。新房都装饰一新了,就等着新娘新郎入洞房呢。”昱人好是敬服她瞒着大家,在这短短时间内装修成一处新宅子,感慨她为了做正室主妇,用心良苦。崇尧惊喜道:“娘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会才说。”张雁笑道:“我是想给相公一个惊喜麽。快些罢,吉时已到。”
  正说话间,门外鼓乐喧天响了起来。张莺进门来禀道:“姐姐,迎亲轿子到了。可以请新娘子上轿了。”白母愁思:“这个张雁有些手段。索性认了罢。恪卿做了妾室,给足她面子,她以后也不会再刁难恪卿了。”恪卿欢欢喜喜的随着崇尧上轿去了。白母教昱人夫妇送亲去。昱人来到崇尧新家,见那庄院也甚是辉煌,俨然不亚于白家。张雁毕竟住着东首上房。看着崇尧与恪卿进了西首的婚房,昱人向张雁,笑道:“兄弟恭喜你了。”张雁兀自装作不知道:“今日是你妹子的大喜日子,为甚向我贺喜?”昱人道:“少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日若是欺负我妹子,我可不饶你。”张雁笑道:“我会善待你家妹子,这也是怕她做大起来,矫情,使小性,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张雁又教香怡领着孩子住了进来,拉着香怡的手,说道:“你不怪姐姐当年把你赚到舜王坪来罢。”香怡含笑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哪里怪你。兵荒马乱的,是你给了我跟孩子一个舒适的家,感谢姐姐还不及呢。”当晚崇尧与恪卿吃了合卺酒,钻入锦被重温旧梦,如胶似漆,***愉,恩情美满,自不必说。次日,崇尧引着恪卿来见张雁,恪卿跪拜了张雁,双手奉茶唤一声姐姐。张雁接过茶水喝了,喜悦的拉着她的手教起来,妹妹长短的唠着家常,着实以礼相待。自是长幼有别,合家欢快,彼此相敬,没有丝毫隔阂。
  一日,简良向崇尧辞别,说是要去找霍演,寻回黄四爷跟徐三爷的家小。崇尧与张雁多赠盘缠,送他出门。正在挥手道别的时候,望见几个人逶迤行来,众人把眼望去,却有霍演在内。崇尧欣喜不胜地说:“不须去找了。他们回来了。”霍演早跑了过来,哭道:“八哥,你们总算回来了。”崇尧摸着他的头,悲喜交集的说:“十四弟长成大人了,八哥好想你啊。”霍演含泪道:“我三哥他没了,我知道了。”崇尧道:“他为国捐躯,死的壮烈。徐三哥,黄四哥的家人找到了?”
  霍演便向崇尧一一引见了黄尚基的家小跟徐镜平的儿子,将找寻他们的诸多艰苦哭诉了。原来镜平的妻子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于刀兵,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徐清。尚基妻儿健在。崇尧道:“你们今后有甚打算?”尚基浑家说:“我带着儿女要回去老家宣州,养蚕织布总能养活孩子。”简良道:“我也回去,照料你们母子终身。”一璧厢崇尧张雁将他们接入庄内,招待数日,简良又要辞别。崇尧拿出一千贯钱交与简良,说道:“做本钱谋个生路,养活黄夫人跟孩子的事就托付你了。”简良道:“四哥与我是兄弟,分内的事。”崇尧道:“它日若有急事,可来找我。”简良甚是感动,挥泪而别。
  崇尧送走了简良等人,看霍演与徐清大有作难之色,甚是不解。张雁笑道:“十四弟跟徐清没处去,是想要留下来么?”崇尧道:“十四弟,既然是这个意思,为甚不说。”霍演道:“八哥娶了两房夫人,又有香怡姐姐还有几个孩子,吃饭的口多。我怕八哥不应允,所以不敢开口。”徐清见说,噙着泪说:“留下我们罢。吃苦受累,做什么我都肯干的。”崇尧抱着徐清,悲泣道:“我跟你爹是生死之交,怎么会忍心叫你流落在外呢。你们都留下来。”霍演欢喜称谢。
  晃眼一个月过去,这日听得:“大同帮崛起于太行山,官兵屡屡进剿都以失利告终。又怕大同帮联络河北降将一同作乱,只得下诏赦免其罪,还赐重金以示安抚之意。又通告各州各府,也一并免了其余舜王坪所有将官的罪行,不褒不罚,功过相抵,不予追逼过问。”张雁听到此报,轻笑道:“朝廷政令朝令夕改,竟然对占山为王的草寇也礼遇起来。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见朝廷如此软弱,还不兴风作浪,纷纷效仿,那还不更乱了。”崇尧道:“朝廷不追究他们也是好事,别妄论朝政了。”张雁莞尔一笑,说道:“好好,不提便是了。”
  昱人把家事安排的稍有起色,便与白母,同了盈盈与儿子留哥,前去祭祖。崇尧听的消息,一来是白家女婿,又念往日情分,也与恪卿相携前去祭拜。那时秋风萧萧,枯草萋萋,哀哭祭拜亡灵罢。又感叹山河破碎,思念亡故的亲人,人人心中沉痛,好不光景悲凄。白家与吕家遂结通家之好,不时来往,不在话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