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刚到，隔江不远的一处复古钟塔敲出了时间，也敲碎了这沉沉夜色，雪花倒映在浩渺烟波之上，在城市霓虹的映衬中，那一层层透明的白也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在码头一侧的咖啡馆外，一辆黑色宾利和一辆黑色路虎，送来了两个人。
  不过，何明却要比萧毅然早到那么几分钟，何明点的一杯美式咖啡刚端上桌，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见一个人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身着蓝色西服的萧毅然浑然不觉的抖落着身上落雪，过了一会儿，便见他把公文包放到一旁，同样要了一杯美式，但口味却稍稍偏淡。
  何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表，七点过一分，他端起咖啡，眼神却望向了橱窗之外。
  这时，萧毅然才抬起头瞥过了他，与他不同，何明今天的穿着打扮就显得很是随意了，仅是一件深色夹克外加一条黑色围脖，如此简单的衣物却让他穿出了不一样的英气。
  两个气宇不凡的男人坐在馆内一角，尽管谁都还没开口，便已然悄悄吸引了当中众多女性的侧目。
  萧毅然拿起勺子搅拌杯里的方糖，那股沉闷压抑便随着他的勺子越搅越浓，越搅越深。
  这般抑郁的气氛持续了许久，萧毅然突然开口，“你知道的未必都是真相！”
  “叮！”何明缓缓放下咖啡杯，略略讽刺说，“那你又知道了？”
  何明不冷不热地对他说，“萧毅然，我知道你萧家想干什么，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别拿当年你父亲那套陈词滥调来说服我……”
  “我没想过要说服你。”萧毅然很快打断他的话，“何明，自从我前两年回国之后，我就隐隐发现你有些不大对劲了。”
  何明冷眼盯着他，目中漆黑一点，却如深渊一般，何明始终没有答话，他想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其他的我都不问了，我就问你，那些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从何处得知？”
  何明摩挲着手指，沉思了片刻，大概是觉得这并非什么秘密，便坦白道：“我毕业那年带着他所有的遗物去了香港，我找到那位退休的老警察，通过关系调出了十六年前那次案件的案底。”
  萧毅然一张脸彻底沉了下去，他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你简直是疯了！”
  “你错了，我清醒得很，”何明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当年养育他的某人。
  萧毅然把咖啡杯推到一边，一双目光死死瞪着他，“那这些年过去，你都调查出什么来了？”
  何明喉结滚动了一下，平静的面孔却隐隐露出三分狰狞，他淡淡问，“我查了，虽然没查完，但知道了个大概，为这件事，有的人坐牢，有的人赔了命，倒是你萧家这个始作俑者，反而安然无恙！”
  萧毅然难得没有发怒，“我爹说，他当时不知情……”
  何明笑得很是僵硬，“不知情？这也算理由？”
  “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惑没能解开，苏成军与何耀阳下海置办的公司，凭什么就毁在了萧老爷手上？你们萧家不是做科技起家的吗？市场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你爹都能知道，唯独这件事，他就不知道了？”
  何明情绪微微有些失控的迹象。
  那股无形的空气，像是两块庞然巨石压在何明与萧毅然的肩上，让二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萧毅然松了松领带，“何明，你父亲涉及到的那件案子，远比你我想象的复杂，况且当局掌握到的证据，毫无例外，全是指向你父亲的，我家老爹出庭作证过，可惜，收查出来的证据是铁证，翻不了案！”
  何明眯起双眼，“你确定那些证据不是你父亲伪造的？”
  “咚！”萧毅然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子都跳了起来，浓烈的咖啡更是洒了一桌，“何明，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这不是你随意发泄的理由。”
  何明点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一个年轻服务生走来战战兢兢地替两人擦净了桌子，又重新置换了一杯热咖啡。
  “况且，你父亲不也把青青父亲给拉下水了吗？”
  提到苏青青，两人的眼神各自起了变化。
  萧毅然说，“何明，我不管你怎么想的，现在最不让人放心的就是让青青待在你身边。”
  “你恨我，或者我父亲，甚至我萧家一众都没关系……最终结局，无非是我们两家一拍两散，再不来往，但是青青她不一样，”萧毅然的语调起伏不定，他显得很激动，“为了她，她的父母，还有我爹，甚至是所有人，死守这个秘密十六年，就是怕她知晓了真相，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你应该知道的！”
  何明重重叹息，“所以，我没打算告诉她这些……”
  话音刚落，放置在桌旁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两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上面。
  只见署名是“小笨蛋！”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毕竟，这世界上能让何明特意用这种昵称命名，也唯独她才有这个资格了。
  何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毫不犹豫挂断，刚准备把手机放回口袋，却又再度响起。
  他顿了片刻，这一次竟直接选择了关机。
  种种举措，全让萧毅然给看在眼里，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你真的在乎她，那就别去查了，否则，别说是我，就算是青青她母亲也绝不会放心把自己女儿交给你。”
  何明淡淡一笑，“你也只会站在旁边说风凉话了。”
  萧毅然则不屑地回敬，“我倒宁愿那样！”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眨眼的功夫，橱窗的窗棂上积了一层灰白的雪渍，将两道清晰的身影给分割成了道道碎片。
  不经意间，萧毅然一句话点破了他隐藏多年的心思，“何明，你给她的爱，已经扭曲了……”
  唯独这话，何明没有力气，也找不到借口去反驳。
  这一场雪，如同下在了他的心里。
  临走之前，萧毅然拿出公文包，取出一叠装订好的纸张给他，“好好看看吧，这是你给她留下的。”
  病历单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在白炽灯照耀下，显得无比刺眼。等到那一阵风雪把黑色宾利送往了远方，何明才颤抖着双手拿起轻薄的纸本，一张张慢慢翻看着。
  “9月5日，患者头部首次出现阵痛现象，并伴有部分并发症……”
  “9月13日，患者头痛现象加剧，因治疗不及时，病情有明显恶化的趋势，第二次复诊，检查出左脑附近有少量淤血……”
  “9月15日，通过第三次诊断，最终确诊为脑震荡后遗症兼外部创伤。”
  看着这上面一句句有关病情的描述，那些字眼像是用烙铁纂刻在他心尖之上，每分每秒，都让他痛不欲生。
  一阵阵交割的痛楚，让何明彻底麻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又是怎么坐到了车上。
  他只是捏着那一本皱巴巴的病历单，在深沉的夜色里，一遍遍凌迟着自己的情绪。
  “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我的小笨蛋，我不在你身边，你连照顾自己都办不到了吗？”他无法想象，每次她一发病，在她最是无助的时候，她会如何呼喊自己，她是如何的想要寻求依靠。
  而自己却不能给她任何回应！
  何明放下了病历单，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那股执念，他总算是明白了，弄丢她的人是他，没去找她的人也是他。
  他收拾起支离破碎的情绪，发动了汽车。
  车轮压出一道长长的雪痕，延伸到她离去的方向……
  隔江对岸，复古钟塔发出的清脆钟声，敲碎的是夜色，敲不碎的却是这铺满了一路的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