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顺利找到了她母亲，但遗憾的是，美晴并不在这里。
  得知此事之后，我没有在赵阿姨家逗留太长时间，而赵阿姨也丝毫没有要挽留我的意思，招呼了我一顿晚饭，我便主动告辞了。
  赵阿姨送我出门，她才略有不安地说着感谢：“美晴能有你这么关心她的朋友，真是她的福气，我代我女儿像你说声谢谢。”
  我受宠若惊地连连挥手，“阿姨你太见外了，平时美晴也帮了我不少，这一回……”我目光不自觉飘到走廊之外。
  天不知何时变成了青色，这朦胧烟雨如珠帘般，淅淅沥沥落个不停，让本就沧桑的老街更添几分斑驳。
  “就当是我还她的吧！”
  我从窗口接过预订好的车票，到点坐上了最后一班大巴。
  这是去往平松乡最快捷的手段。
  赵阿姨说：“到平松乡去吧。”
  我蓦地愣住，看着她温和的笑意却很是不解，赵阿姨却自顾自解释，“去往平松乡的大巴车，一天有四次，现在八点半，你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
  她拉上房门的一刻，笑容中隐藏的凝怅顿时显露，“那里是美晴的出生地，说不准你能在平松找到她。”
  赵阿姨重复了一遍，“当然，只是也许！”
  车厢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清，除了前面几排位置坐满了人，后面一大半零零散散落座着几位和我一样的单客。
  九点钟，夜班大巴准时驶出总站。
  从司机口中得知，从城口到平松要跑很长一段路，最快也要十个小时才能到。
  于是，奔波了一整天的我，再也没有精力去在乎任何一件事，放倒椅背后，身体躺进座位，意识像是断了电，就连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眼皮挣扎几分钟，终于不堪重负地沉沉闭上。
  许久，睡得正迷糊的我隐约听到车窗外传来叮叮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拿石子猛打着窗户般，而车厢内却出奇地安静。
  夜幕下的高速公路不时听到过往车辆穿梭，沿路排列的路灯也不再清晰……
  即便醒来，我也没有睁眼，但我却知道。
  雨，肯定又大了吧！
  ……
  虽然车上颠簸无比，但我实在太过疲惫，仍旧不管不顾地饱饱睡了一晚。
  再度醒来，天快亮了。
  大巴车不动声色地下了高速，道路不再开阔，继而变得又窄又陡，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随着车内播报出终点站，总算到了平松乡。
  乡下客运站的人少得可怜，一路走来，除了见到坐在前台两个懒洋洋还打着哈欠的站内工作人员外，几乎看不见什么乘客。
  这里人迹罕至，萧条街道环着连绵青山，刚刚雨过天晴，空气倒是出奇新鲜，我深深吸了一口，没等到那一阵愁绪涌上来，我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我以为自己肯定还要走很远的路，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刚一出客运站，目光穿过数根电线杆，穿过两株正发着新枝的槐树。
  在一块生锈的铁质站牌下，一个熟悉的背影独自坐在冰冷铁凳上，她背着一个和我颜色差不多的帆布背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她的背包塞得满满当当，似乎装着一些我不曾有过的东西。
  面前一处地坑积满了雨水，她的落魄狼狈与天空灰白云层全都倒映在了水坑之内，清晰无痕。
  我站住脚步，远远地与她对视。
  仅一月不见，美晴昔日的笑颜被一抹深深的憔悴所替代，她满眼惶恐地看着我，张张嘴低声说了什么。
  虽然与以往不同，但见她安然无恙，我总归是放心了。
  想罢，我默不作声地坐到她的身边。
  天边云层积在远山，一层薄雾像是轻纱般罩在山头之上，坐在这里能听到城市里听不到的悠远鸟鸣。
  隔着车站百米之远的商店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过了一会儿，又跑远了……
  这样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太习惯。
  我从衣兜摸出一颗棒棒糖递给她，“我上车买的，这是最后一颗，我特意给你留的。”
  美晴一直耷拉着脑袋，眼睑微垂，盯着水坑里两人的倒影良久，她才一声不吭地接了过去。
  塑料糖纸在她手指下发出沙沙沙的清脆响声，她默默剥着糖果，我却装作饶有兴致地样子，环顾着四周景色。
  忽而感概，“这里风景挺不错嘛！”
  美晴嘴里含着糖，却堵了我一句，“有什么好的？”
  不知为何，说完这话美晴肩膀却微微抖动起来，也许是糖太甜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也许是我猜不到的那个也许。
  这个即便面对冷落了自己十六年父亲也不愿落一滴泪的女孩，即便受再大屈辱也要咬牙死撑的人，却因为我给的一颗糖而泣不成声。
  大滴大滴的热泪掉入冰冷水坑，那一片小小地方像是下起了一场暴雨。
  她说：“对不起，我不该不辞而别，我只是……只是，不敢去面对。”
  “我从没怪过你。”我叹了口气，长街上的清冷如同烙印进了我的眼里，我的认真竟变得有些苍白无力，“我也从没生过你的气。”
  我叹气，并非是因为美晴在哭泣，而是这一路太过辛苦。
  世人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可一句原谅到嘴边时，却又充满太多无奈，我原谅得并不干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只是迫于现实的无可奈何罢了。
  但思来想去，我终究还是感到欣慰，毕竟她最后还是愿意停下脚步，等我一程。
  我追得辛苦，她逃得更辛苦。
  这一下，算是结束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美晴泪流满面地抬脸看着我，却一下抱住我，不住责备道：“青青，你干嘛总是这样温柔，你应该狠狠给我几个耳光才对，我现在是罪人，当初差点害了你一辈子的罪人啊！”
  我轻轻拍她的后背，“我也想给你几耳光，就像电视上那样，然后再恶毒地咒骂几句，以解心头之恨，可我想了很久，发现一个问题，论打架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啊，论嘴上功夫我就更不如你了。”
  我声音低落下去，不是慰藉，也绝不是在宽恕她的行为，我只是告诉她：“美晴，我这样……真的不能算作温柔。”
  “我也从来学不会温柔！”
  这话过后，美晴却哭得更是厉害，不断啜泣的声音自车站传到廖无人烟的长街之上，又被一阵微冷的春风盘旋吹拂上了天际。
  哭声溃散在天空，但那阵让人心寒的愧疚却更加清晰了。
  我抛开那些纷繁的思绪，抱着她的肩膀，“美晴，回去吧！”
  她仍旧在哭。
  仍旧是，不敢应答！
  ……
  深切地愧疚之后，便只剩下坦白。
  彼时的美晴根本没想过要干这种陷害于他人的事，更何况是陷害于我。当初盛浩与凯墨还有着合作关系之时，慕辰逸作为凯墨最大风投股东，曾仗着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召开过一场内部管理层的会议。
  会议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场会议之后，慕辰逸却单独将美晴留了下来。
  这一幕如同我在会所时面见慕辰逸那般。
  他给出一份协议，告知美晴，让她帮忙弄到关于明光科技与凯墨正在进行研发的核心技术。
  美晴那时职位不高，仅仅是研发部的一个副策而已，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类似于间谍考察的活动会落到她的头上。
  常年游走于各大一线科技厂商之间的商户们便会知道，这般披着“良性竞争”外衣的考察任务，时常会以各种借口出现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之下。
  圈子只有这么大，所谓僧多粥少，各大科技公司的竞争自然少不了。
  有良性自然有恶性。
  所以，当初慕辰逸会提出这个要求，美晴并不觉得意外，不过，一般情况下，市场调研会交给专门的业务专员去做，前台后台都有渠道以及业务经理来处理，她是研发部，还只是一个权位不怎么大的副策。
  跟调研与评估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儿，在没有得到萧毅然的同意，美晴自然不敢答应慕辰逸。
  毕竟慕辰逸权力再大，也总不能无视凯墨老总这一关！
  说到底他只是股东，真正能够发号施令的人是萧毅然，在这一点上，有着本质的区别。
  原本拒绝慕辰逸之后，美晴以为这事儿就此揭过，但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完全全超乎了她的意料。
  后来，慕辰逸私下三番五次联系到她，从最初的以收集资源为由，到最后，直接演变成了一种彻底的威胁。
  他暗中派人调查过美晴的家世，便以她父亲作为诱饵，胁迫美晴上钩。
  美晴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股迷，这几年一直在入盛浩的a股，好不容易经济有了好转，她父亲趁此成立了一家专做证券的小型公司，而大部分交易活动都是由盛浩从中周转。
  她若不同意，慕辰逸第二天就可让她父亲变为穷光蛋，当然，慕辰逸也对她许了诸多好处，诸如帮她晋升职位，亦或者帮他父亲提供更多的证券资源等等。
  事后，慕辰逸也确实做到了，只是美晴就此落入了他的股掌，直到事情败露！
  如今我才明白，难怪美晴三下五除二就从副策转为了凯墨高管，原来是有慕辰逸在暗中操作。
  我甚至在怀疑，萧毅然突然知晓此事，会不会就是因为我当初拒绝了慕辰逸，他一气之下才将其泄漏出去的呢？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美晴说，她父亲虽然对她没什么感情，但自己总还是在他身边长大，她看到过那个男人在经济最窘迫之时，用仅剩的积蓄，仍旧给她买了想要的玩具与零食，仍旧给了她一个不太完美的童年。
  他困苦过，也为美晴拼命过。
  虽然岁月冲淡了数年亲情的积淀，但美晴却仍然不愿看到那个曾守护过自己的男人，努力崛起却又被无情打倒。
  挟制住美晴的，从来都不是那张协议，也绝非是慕辰逸口头许诺的诸多好处，而是过于苍白的现实，以及她对早年冷淡后亲情的期望。
  她一时冲动，做出了无可挽回的后果。
  我信任她，也就此上当了，为此我被迫背上了无数骂名，而她呢……
  几乎是……转眼就后悔了吧！
  这些日子，恐慌，愤然以及种种可笑的自欺欺人，那些负面情绪犹如隐藏在阳光下的深暗阴影，夜复一夜地折磨着她。
  美晴变得越来越讨厌自己，变得越来越爱去酒吧，越来越爱与他人扎堆。
  因为只有在人多的时候，她才能更好地藏匿起那些秘密，藏得住自己的种种小心刻意。
  我坐在去往a市的火车上，听完这一切，眉间微拢……
  我以为自己在得知真相后肯定会怒不可遏，肯定会冲动到想骂上她两句愚蠢，可到头来，我竟出奇平静，正如她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一样。
  列车稳稳向前，第二次路过熟悉的站口，飘起的不再是阴冷绵长的细雨，而是漫山遍野的山茶，淡淡的红色粉饰了三月底最浓的一个春天。
  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
  某人板着脸打出了几个字：“我来接你了。”
  我也同样板着脸回了他，“我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靠在我肩上睡得正香的美晴，却不禁偷偷一笑。
  平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剂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