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萧家惯有的排面来讲，这一场晚宴其实举办得并不隆重，邀请而来的客人也几乎全是家族亲戚。
  那一张长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餐点，二十多个人则分布在长桌两侧，整齐摆放在面前的银质刀叉因头顶一盏水晶吊灯而折射出耀眼光辉。
  侍从们有条不紊地上着菜，而客人们也耐心地等待主人家发话。
  按照主宾顺序，首位是萧鸿远，其次便是萧母，然后才轮到萧毅然，而我被安排在了萧毅然身旁，在我对面的则是何明。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正式的家族聚会，虽然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么夸张，但这个生日晚宴的气氛，在我眼里，却实在严肃了些。
  众多纷繁礼节也让我有些难以适应。
  在我印象当中，庆祝生日不应该是吵吵闹闹，一大群人开开心心地过吗？可怎么到了萧家这儿，反而让人没那么自在了？
  而这个小问题，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清楚。
  原来，大家族的正式宴会与我所想象的生日party是有很大区别的，尤其是如萧家这般上流家庭，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内部聚餐，也颇有讲究。
  只是这些条条框框，对于我这种穷人而言，不大能理解罢了。
  一直保持正坐，弄得我脖子都酸了，趁着其余人不注意，我悄悄扭了两下，原本规规矩矩藏在桌布下的双脚也以一个舒适的姿势伸展出去。
  真舒服！
  感到筋骨寸寸活动开来，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去，我眉眼一弯，还没来得及高兴，淬不及防下，却一脚踢到了对面何明的小腿上。
  虽然是平底鞋，但鞋底有点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多大力气，但见何明清隽的脸庞上，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往日的风貌。
  只是两条眉毛却不着痕迹拧在一起，他转头看向我，却离奇地对我施展出了一个微笑。
  那般笑容，让我不寒而栗。
  一想到某种后果，我如遭蛇咬般立刻将腿收了回来，这下，不敢随便乱动了。
  “青青，吃饭不要动来动去。”萧毅然悄声训道。
  “我没动。”
  “还嘴倔。”
  “我本来就没动。”
  萧毅然叹了口气，“你踩到我脚了！”
  “啊？”我撩开桌布一看，自己一只脚还真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皮鞋上，我脸上顿时一红，低下头再也不敢吭声，乖乖把脚收到了凳子下方。
  我看了看他鞋子上那清晰的脚印，再抬头看向何明略有愠怒的神色……羞愧得让我连道歉都没敢说出口。
  我摸了摸鼻子，发现两人对我都有点不满，我嘟嚷道：“都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结果这一小小插曲却让萧老爷给逮了个正着。
  他倒大方，竟直接当着二十多人的面大声询问，“青青，你没事儿去掀桌布干嘛？”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我身上。
  我支支吾吾：“我，没干嘛，就是……”
  一边想着法解围，一边暗中朝萧毅然和何明求助。
  然而，何明见到孤立无援的我，却极为识趣地移开了目光，而萧毅然更是可恶，佯装不知情，竟与身旁一人低声攀谈起来。
  萧母关心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我更慌了神，“没，没有，谢谢阿姨，我好得很。”
  听着这话，萧母才放下了心，而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嗤笑，萧雨桐优雅无比地靠在椅子上，眼带笑意凝望着我。
  她的沉默与戏谑，让我更是不知所措。
  好在萧老爷并未过多纠缠，一句：“诸位随意！”便替我化解了矛盾。
  菜系上齐了，众人齐齐摆弄着刀叉，整个大厅无人多言，叮叮当当的响声充斥在整个饭厅。
  “今天是我内人四十六岁生日，我萧某人在此感谢各位能于百忙之中前来参加这个晚宴，应内人所求，这顿晚宴一切从简，所以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说完，萧鸿远当先举起酒杯，众人随他而动。
  这时，我刚想伸手去拿杯子，萧毅然却一下摁住酒杯，随后对身后侍从招了招手，“给她换牛奶！”
  看到众人好奇的目光，我觉得甚为尴尬，但又不知怎么解释，不远处的萧雨桐终于沉不住气了，她纤细手指游走在高脚杯的边缘，却笑着说：“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喝牛奶？”
  “雨桐，你少说两句，青青喝不了高度红酒。”萧毅然这么一说，让萧雨桐俏脸一寒，大为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迫于场合，她又不敢过多争执，只好识相地闭上了嘴。
  而受她当庭挑衅，我既难堪也不服气，在座都是成年人，大家都喝红酒，只有我一个人被区别对待，未免显得我太不懂礼数了。
  不就一杯红酒嘛，有什么不能喝的？
  于是，我连忙夺过酒杯，逞强道：“没关系，我能喝！”
  何明淡淡看了我一眼，张张嘴却没有搭话，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萧毅然也不好再劝，而萧老爷见我如此主动，反而露出满意的笑容。
  萧雨桐彻底来了兴致，她举起酒杯：“伯母，生日快乐。”
  众人立刻回应，“生日快乐！”
  我硬着头皮将这杯红酒一饮而尽，略有酸甜带着醇厚苦涩涌进喉咙，没过多久，我感到脸上有些微微发烫，舌头也像失去了感觉一般，尝什么都带着一股酒精味。
  前几分钟我尚且还能保持清醒，可越到后面，意识越发模糊。
  明明何明就坐在对面，但在我眼里，他却好像坐在一艘船上，他与那张桌子在无形波浪上摇摇晃晃，越飘越远。
  喧哗的饭厅也变得空旷无比，每个人说话都带着几分回响。
  我觉得自己身体疲软无力，坐在椅子上歪了半天，却怎么也不是滋味，我下意识伸出胳膊却突然被某人抓在了手里。
  有了这个支撑，我顿时安下心来，眯起眼睛辨认半天，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最后也不管了，软绵绵靠在他身上。
  这时耳畔却传来一阵熟悉的闻讯，“青青，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喝醉了？”
  喝醉？
  一想起刚才萧雨桐那极尽挑衅的笑语，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冷笑连连：“你少啰嗦，我才没醉呢！”
  “你的脸很红，手也这么烫，”萧毅然扶正我，严肃道：“让你别喝，你偏不听。”
  “萧毅然，你好麻烦啊！”我像一团棉花靠在他肩上，丝毫不顾颜面地出言损他。
  好在饭厅已经彻底闹开，大家似乎都喝得有点高，各自攀谈交流，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并未有人注意我俩。
  当然，除了萧雨桐，只怪我当时真的考虑不了太多，事后听萧毅然说，她吃到一半就放下刀叉，赌气走人了。
  我这么一搞，萧毅然也没法继续吃饭了。
  至于何明，此刻我的脑袋完全交给了视野来决定，我看到谁，才会想起谁，这还要取决于我是否能看清对方。
  这般纠缠了不知多久，等我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不在状态，饭局却早已结束了。
  隐隐听到众人道别后，何明刚想找来，却被萧鸿远给喊了过去：“何明，你过来，叔叔有事找你谈！”
  随后，一群人影朝着二楼离去。
  于是，四周彻底安静了。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被人抱到了外面的花园，在一颗盛开的四季海棠树下落座。
  在春寒料峭的夜风吹拂下，火红的海棠花随处飘零，印得满地通红，就连藤椅上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花瓣。
  远处花圃簇拥着这一条寂静小径，空气里散发阵阵醉人花香！
  萧毅然脱下外套盖在我肩膀上，把我放置在他膝盖上，这才柔声问：“酒醒了没有？”
  感受那阵温暖，我却皱起眉头打量着他，一语不发。
  我酒意正浓，肩上如同压了两块大石头，身上疲软得不行，我害怕自己跌落到地上去，便只好牢牢挽着他的脖子，与他对视。
  我看不太清他此时的面容，但他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却是清晰无比。
  “怕冷就抱紧一点。”
  早已失去思考能力的我，听闻这话，果真傻乎乎往他怀里钻，萧毅然狠狠将我扣在自己胸口之上，他低头亲吻着我的额头，而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毅然难掩心疼，声音立时沙哑下去：“小笨蛋，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听我的话。”
  “青青，抬起头让我好好看一下。”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蛋，“看看你最近有没有长胖！”
  一阵寒风拂过，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本能驱使着我往更温暖的地方里钻，“不要，”我低下头不管不顾地把脑袋深埋进他颈窝，我感到萧毅然的肩膀彻底一松，整个人靠在藤椅上，再也不愿开口，生恐打破了这一刻美好的静谧。
  他在夜风中抱紧我，随藤椅微摆。
  “好好，不看不看。”他宠溺地笑着，只是笑声断断续续，听上去倒像是在哭泣一般，有些不太真切。
  花雨下得更浓了，花香也溢得到处都是。
  红火鲜艳的花瓣洒到他肩上，落到我发丝之上，塞满了我与他之间细微的缝隙……
  许久，我睡意袭来，恍惚中却听到他不断在问：“青青，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此刻我哪里还能想得到那么多，只余一个“好”字在嘴边挂着。
  “我们一起到英国去，好不好？”
  “好！”
  “你嫁给我？”
  “好。”
  “青青……让我亲一下。”
  “好……”
  也不知说到哪儿了，我也不清楚他到底问了些什么，等最后一个好落下，一阵温热柔软便覆盖在了耳根附近，然后移到脸颊。
  “青青，我的青青，你不要骗我，你真的不要骗我，”萧毅然终于熬不住认清现实的悲哀，忍无可忍道：“你到底要骗我几次，你才甘心？”
  我看着他微红的眼眶，以及挣扎不堪的俊容，想了想却是不太明白，还是傻笑说：“好！”
  萧毅然彻底闭嘴不问了，只是把我深深摁进自己胸怀，自己也低下头来，却一遍又一遍地无奈叹气。
  待得某一刻，他却突然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想把你从何明身边抢过来，带着你远走高飞。”
  何明？
  一听到某人的名字，如同耳畔敲响了一口洪钟，我蓦地一愣，兀自碎碎念：“何明，何明，何明他……”
  我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这个我早已喊过无数次的名字，这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这个随时陪伴在我身边的名字。
  我落寞地时候叫过，生气的时候叫过，心不在焉地时候也叫过。
  可这一次，突然唤醒的某种感觉，像是翻开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碎片，那些锋利如刀的碎片割得我好疼。
  我又想起了，那个暴雨夜何明在老旧小屋里，抱着我坐在藤椅上，不断重复着那些话……
  窗外的暴雨，如今却还在某处下着。
  我禁不住自己酒后而逐渐泛滥的情绪，泪水不争气地淌下，我揪着萧毅然的衣领，极力压制着哭声，却泣得不能自已。
  酒精麻痹了思绪，却麻痹不了记忆。
  是的，我始终忘不了他，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突然想起他，一种切肤之痛便自骨髓溢出。
  “青青，怎么了？”萧毅然忙不迭抽出手帕替我擦拭眼泪。
  我却只顾摇头，我也很想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萧毅然落魄至极，却又无比愤怒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忘不掉他？一提到他，你就这样，青青，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啊？”
  “我喝醉了。”我找了一个借口。
  他却说：“刚才你醉了，这会儿你又醒了。”
  我不敢再作任何回答。
  这时，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牵起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何明悄悄走到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毅然。
  他不满地道：“萧毅然，该放手了吧？”
  萧毅然似是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一般，垂着头目光飘到铺满花瓣的地板上，扣在我背上的手指不甘不愿，开始缓缓松开。
  最终，他双手彻底坍塌下去，夜风中他轻轻地说：“是啊，我也该醒了。”
  何明一只手拉着我站了起来，见我走路有些摇摇晃晃，他弯下腰命令道：“上来。”
  我难为情地靠近，他却轻松地直起身子背着我朝花园外而去。
  这时，萧毅然追上来，喊道：“何明，别欺负她！”
  何明失笑：“你以为呢？”
  “青青，没事儿多回来看一看。”听着他这最后一点微小请求，我终于点点头，笃定回答他：“好！”
  然而，路灯下的萧毅然，却苦笑出声。
  隔着远处，我听到他自欺欺人地说：
  “你肯定又在骗我了！”
  我回头看向逐渐变小的单薄身影，其实我想告诉他。
  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