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日，炎热不再，气温骤降。
  西北的秋风过境，扫出一片清寒料峭来。
  庭院的花草纷纷谢了，草木一夜枯了，就连坡道两旁的海棠树也凋零得只剩枯槁树干。
  凛冽雾气将城市每个角落罩得严严实实，天空灰得没有一丝阳光，云层压得很低，似乎要下雨。
  “秋天来了！”
  我拉了拉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以驱寒冷，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后，枕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两下，拿来一看。
  却见曾波发来了一条短信。
  “今天九点在a市人民法院开审，你作为此次证人，务必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赶到，千万不能迟到。”
  尽管现在时间还早，但身怀重任的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躺在被窝里取暖？前两天晚上，慕辰逸以十六年前蒙蔽的那桩血案威胁我，在失眠了整整两宿之后，我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也正是这突然的灵光一闪，才让我从万千绝望中寻到了一丝曙光。
  理由简单得超乎想象！
  他，大概是慌了。
  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这种伎俩在他所有的算计之中，应当只算下乘，可他仍旧毫不犹豫地用了，可见他究竟慌乱到了什么程度。
  我很庆幸自己当初的冲动。
  那个下雨天，我很冲动地去见了他，很冲动地对他说了对不起，还很冲动地给他留下了这一线生机。
  冲动，并非全是惩罚。
  或许在这样一件事上，莽撞的举措反而成了难得的救赎。
  七点三十，我刚起床穿好外衣，萧毅然便敲门走了进来。
  我与他相视皆是一愣。
  萧毅然俊颜之上却布满阳春般的笑意：“今天起这么早？”
  我拉上淡粉卫衣的拉链，又从衣柜翻出了一顶针织帽戴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后，我才不冷不热地说：“你不一样来得早吗？”
  萧毅然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今天的他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我仔细打量了两遍，才瞧出端倪，我以古怪眼神对上他的笑脸：“你……理发了？”
  萧毅然一挑眉毛，道：“这你都能发现？”
  他额前的刘海短了一寸，不仅更有型了，而且还多了几分清爽来，柔软发梢折射出的栗色光泽，淡得一如他琥珀般的清澈眼瞳。
  不得不承认，无论何等普通的发型都能衬出他过人的英气。
  “怎么样？”他忽然发问。
  “什么怎么样？”我一脸迷糊。
  萧毅然有些无语：“当然是我的新发型了！”
  配着他那张脸，虽然的确很赏心悦目，但我还是嫌恶地说：“萧毅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恋。”
  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不开玩笑了，”他清咳两声，恢复常态，一本正经地说：“我待会儿就要去法院听审，你确定不一起？”
  “不需要。”我毫不犹豫便拒绝了。
  这反常的举动让萧毅然为之一愣，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我：“青青，我从没见你这么干脆过。”
  我心虚地拢了拢耳发，找了一个自以为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只是……不想看何明败诉而已，反正现在大局已定，我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我待会儿还有事情要办！”
  萧毅然伸手拍了拍我的头，不打算再劝：“你实在不想去就算了，待会儿回来，我会告诉你结果。”
  我点点头。
  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我站在窗前见到他的车消失在庭院内，这才平定慌乱的心思，拿起挎包出门了。
  寒风萧瑟的街上，行人稀疏。
  薄雾中，车辆也少得可怜，在原地等了快半个小时，却连一辆出租车都没看到，时间点滴流逝，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搭乘地铁过去。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拿出一看，才知是曾波打来的。
  “曾总，我已经在路上了。”
  曾波在那边笑：“这会儿还早，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这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份证词你应该记得住吧，别到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为了这个，我可是熬了好几个通宵，我自信地道：“放心，倒背如流。”
  曾波微微松了口气。
  听着那浅薄的呼吸声，我这才明白，其实比起我的担忧，作为明光副总的曾波应该更加不安。
  可他依然安慰着我：“好了，你不要太紧张，一切按计划来就行了，待会儿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踌躇了片刻，我刚一抬腿，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穿破迷雾，不偏不倚停在了跟前。
  车窗落下，从中露出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庞来。
  男子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语气轻佻：“小美女，我看你在这儿等半天了，天气这么冷，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他低头点燃香烟时，耳垂的那颗亮蓝色耳钻折射出一抹迷人光彩，随后他吐出一口青色烟圈对我说：“你去哪儿？”
  我握紧手机，却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然而，他却顺手替我打开了车门，笑容更是热情：“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愿与一个陌生人过多纠缠，拔腿就要朝地铁站口走去。
  转过身，倏然，一阵剧痛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酸麻自后颈传来，势大力沉的一下让我浑身如遭雷击，所有感官也在瞬间丢失，
  清冷街景逐渐被恐惧抹成了漆黑，求生本能却驱使着我早已麻痹的四肢向着远方逃离。
  我张着嘴，想要出声呼喊，可喉咙却似塞了一块坚硬石头，什么响动都发不出来。
  踉跄走了两步后，下一刻，更为沉重的一击落在了相同部位，骨肉撕裂般的疼痛震碎了我最后挣扎，冰冷顺着脊背席卷而上，冻结了我的神经。
  致使身子不受控制地瘫倒下去。
  一片黑暗中，熟悉的铃声陡然响起，近在耳边，却又如远在天涯。
  窸窸窣窣乱了一阵，隐约听到人声断断续续落入耳中。
  “何明？是那个何总的来电，怎么办？”
  “费那么多话干嘛，挂了关机！”
  “……”
  悦耳铃声戛然而止，至此，浅薄意识也终于熬不下去，我彻底沉睡在了冰冷与黑暗填满的海洋。
  阴沉的清晨。
  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雨点淅沥落下，打湿了掉在路旁的一顶栗色针织帽。
  ……
  早八点，明光的高管们便拥着几位领导推门走进了审办处。
  偌大办公桌上，各类资料堆积如山。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摆放在一旁的烟灰缸也塞满了烟蒂。
  “准备得怎么样了？”何明边翻阅律师递来的资料边问。
  “所有出庭文件和证词都已经审核完毕了，没有问题。”负责此次案件的严律师从桌后探出个脑袋来，他推了推眼镜，努力掩盖脸上疲惫，做着详细汇报：“出庭人员的名单也都提交上去了，刚刚才被书记员验收领走，不过，盛浩那边的人似乎还没到场。”
  何明丢开文件夹：“不用多管。”
  “有没有其他重要的留言？”
  “有，刚刚凯墨的萧总来电，他似乎打算来听审，还有一些媒体记者也会到场……”
  何明拿出钢笔在几份纸张上落款，听到萧总时，眼眸微光一闪而过，随即头也不抬地吩咐：“老曾，公关那块儿都安排妥当了吧？”
  尽管还没开庭，但这紧张压抑的气氛却已让曾波呼吸变得急促，他感到肚子不太舒服，胃病似乎又犯了。
  “都安排好了。”
  何明把签署好的文件递给严律师：“把这些都呈交上去吧。”
  在严律师起身的一刻，他正了正身子，眼神从未有过的严肃：“最后一件事，无论这次成败，我希望各位保持初衷。”
  “不要害怕，不要求饶。”
  “你们在，明光就会一直在。”
  嘈杂的办公室顷刻间寂静下去，忙碌的众人也暂时停掉手中的工作。
  七八双目光落在何明身上时，他此刻所表现出的淡定从容，这铿锵有力地言语，穿过重重担忧，成为了这狭小房间内唯一的一束明光。
  ……
  走出办公室，避开了蜂拥而至地媒体记者。
  无人走廊上。
  提示音不断响起。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
  何明眉头一拧，目中有阴霾汇聚。
  挂断。
  再拨。
  重复了两三次之后。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手机还在不停吵闹，何明盯着屏幕上“小笨蛋”三个字，却莫名烦躁起来，明明这时候最需要冷静，可他寻遍了方法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去。
  “小笨蛋”似是在嘲笑他才是笨蛋一般，何明摁了挂机，四周终于恢复宁静，他缓步走到窗前，看着迷雾中的雨丝如线，手中不安地翻转着手机。
  一下，两下，三下……
  忧色也越来越浓，直至难以化开。
  他眸光悲凉：“小笨蛋，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玩躲猫猫。”
  眼看时间点滴流逝，法院大门已经被数十辆车给堵得水泄不通，外面公关和记者在雨中乱成了一锅粥，现场杂乱无比，直到一辆黑色迈巴赫驶来。
  何明目光一转。
  阶梯上，一把深黑雨伞紧随着年轻男人的步伐，他栗色柔顺的发梢在寒风中轻轻飘扬，茶色眼眸折射出一抹冷锐光芒。
  隔着一扇窗，外面的他看见了里面的他。
  可他却如没有看见一般，淡漠从容地从消失在了何明视线中。
  那时，何明靠在墙上，雨水划过玻璃的印迹映在他清俊侧脸上，宛如两行不存在的泪痕。
  安静的走廊，有细碎脚步向他而来。
  何明低头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平静问着来人：“现在就来宣告胜利，是不是过早了点，慕总？”
  金边眼镜泛着寒光，隐藏在后的眼眉却微笑起来。
  慕辰逸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洁白湿润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擦着手背。
  “我以为何总你应该会准备更厉害的杀招，可我没想到，何总居然会把所有筹码压在一个女人身上。”
  何明缓缓偏头，面无表情地斜视着他。
  “你什么意思？”
  慕辰逸慢慢叠好手帕，却幽幽叹息：“唉，爱她就应该好好保护她，而不是利用她。”
  他缓缓从何明身边经过，在几米远的入口停住，转头如沐春风地笑着：“老实说，要是你把她当作你最后希望，那你希望真的不大。”
  何明的脸色冰冷。
  浑身上下，唯一有温度的只有唇边那支未烬的香烟。
  他垂下眼睑，目中那抹阴暗深邃无人得见。
  风雨急了，有雷声入耳。
  他离开的时候。
  正是这城市雨雾最浓的时候。
  他在等她，可她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