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世
作者:弘让      更新:2021-04-30 21:57      字数:3479
  唐皇德宗时期,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国内藩镇割据,节度使自立为王,统辖本道,不服中央管调;边疆战争频仍,吐蕃、回纥等民族中兴,极力拓边,不断蚕食华夏领土,千里中原,烽烟不断。
  时值初秋,柳叶凋残,更无半点余荫,泾阳城外的官道上,只一间茶铺外的小旗随风吹动,时舒时卷。茶铺的掌柜姓李,正懒懒地坐在柜台后头,两眼无神,呆呆地瞪着地下发愣。早些年光景不错,也曾做过几年好买卖,迎来送往,着实热闹。而今身逢乱世,生意惨淡,连小二都给打发起了,自己一个人看着茶铺,聊以维持生计。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嘶鸣。李掌柜怔怔抬起头来望过去,只见大道尽头,慢腾腾走来一支官军。骑兵、步兵杂沓而行,毫无章法。士卒耷拉脑袋,盔歪甲斜,似是见到城墙,才兴奋地嚎叫几声。有人扛着一面旗子,已经烧烂,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李掌柜陡然惊醒,失声道:“败——败军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匆匆从柜台里取了几串散钱,掖在怀里,惶惶然奔到后院,拽起老婆孩子,就往店外面跑。待到跑到路上,周围邻人已经聚了老大一堆,人人惊恐万状,哭喊着向城门涌去。是时败军如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如蝗灾过境,人烟灭绝。以至于百姓见到败军,如同见到瘟疫,恐惧到了极点。
  泾阳县令许寿昌四十多岁,身材瘦小,脸膛泛黑。刚用过午饭,就得到下面的禀报说有一队败兵正往县城方向赶,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抵达,连忙集合一帮衙役走上城墙观看。果见远处官道上兵马喧嚣,尘土飞扬,不是该死的败军又是什么。只不知是谁的兵,从哪里败了下来。又看到城墙底下百姓纷纷攘攘,争抢着往城门口涌去,一时间人情忷忷,鸡飞狗跳。
  徐寿昌自打看到那队败兵后,心底就一直打颤。此时更见到百姓争抢着入门,急道:“饭桶!都是一帮饭桶!人都来了,怎么城门还开着!赶紧关门!快啊!”
  身后一群衙役赶紧疾奔下去,挤到城门跟前,作势要推。其中一人喊道:“老少爷们快点进,要关门啦,里面的人往城里跑,不要挤在这里。”
  人们一听,更是慌张。哭喊声叫骂声不断,再顾不得其他,拼死往里面挤去。衙役们霎时被挤到墙壁上,一动也不能动,差些便喘不上气来。待到百姓全部进来,赶忙冲上去绞起吊桥,合上城门,紧紧关闭。
  徐寿昌这才稍微定下心神,哆嗦地坐下,望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近。城下兀自留下几具干瘪的尸身,血肉模糊。刚才看得清楚,为了挤进城门,百姓们连牲畜都不要了,有几个老者因为挤不过去,生生被踩踏至死,汹涌的人群根本就没有察觉。
  徐寿昌道:“集合县里所有的青壮年们,有武器的带上武器,没有的拿棍子拿锄头,马上在大道上集合,准备迎敌”,想了想又道“快去搬石头,往城墙上搬。还有油锅,赶快架起来。”他知道此时人心不稳,只有不停地发布命令,采取行动,强制人们动作起来,才能暂时忘掉恐惧。衙役们领上命令,匆匆地去了。
  不一会工夫,这队人马终于抵达城下。徐寿昌手扶垛口,往下看去,只见队形散乱,人疲马乏,没有丝毫精神。心里略定,仗胆喊道:“你们是谁家兵士?”
  队伍里没人答话,乱哄哄一片,没人理他。
  徐寿昌老脸微红,心道:“这些兵痞,太没教养,连个答话的都没有”,转念又想:“不对,既然是来掳掠,为何自己却争吵不停?难道没有头领约束吗?”心下疑窦顿生,回头让一个衙役又喊了一声。他仔细望去,果见无人排众而出,只他们自己喧闹个不停,心下稍定。
  兵士们叫嚣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只见一人拍马而出,对着城楼上喊道:“城上的老爷,我们奉朝廷的命令前去剿寇,不料敌人太强,与大军失散,路过贵县,想借些路资,待得回到大营,一定加倍返还。”说罢拍马走了几步,向上拱了拱手。这人喊话刚完,后面有人叫道:“对啊,县丞老爷,借几个钱花花,回去了还你”,又有一人道:“咱们也饿了,县老爷顺便摆几桌犒劳犒劳吧!”一群人哄然大笑。
  徐寿昌看着底下,心道:“这些人,分明是败军之将,却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有多大功劳似地。不过是一群战败的废物,得瑟什么!”
  这时师爷凑到徐寿昌跟前,低声道:“大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虽然匆忙了些,但也能抵挡一阵。”
  徐寿昌嗯了一声,看向大街上刚刚凑齐的队伍,心头苦笑。转身向城下喊道:“将士们为国除贼,征战沙场,徐某很是佩服景仰。泾阳早无存粮,新麦尚未收割,恐怕要让诸位失望了。还是去前面的县城看看吧。”
  城下鼓噪声起,当前那位骑马的汉子冷笑道:“这位老爷,您看我们人困马乏,还有力气再往前走吗?士卒们没有被贼人杀死,却要活活饿死自己家里吗?”
  徐寿昌不齿道:“军爷,徐某也是有心无力。我连自己的百姓都无法养活啊。”
  城底下人骂声更盛。
  一人怒道:“曹二,该打就打,该抢就抢,废什么话。”
  又一人骂道:“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了,没爷们杀贼,你当屁的老爷啊。曹二,别啰嗦了,砍他娘的!”
  此时群情激愤,一个个顶盔冠甲,剃刀上马,就要向城门冲去。那曹二素来有些胆识,刚才被众人推举向城上喊话,料想能诈开城门,好好掠夺一番,没成想那县丞不吃他那套大话恐吓,当下恼羞成怒,喝道:“兄弟们,既然县老爷不识抬举,那咱们就杀进去吧!”拍马便向前冲去。
  徐寿昌早料到如此,向众人大声道:“天杀的贼子杀过来了,他们要是冲进来,我们必死无疑。想要活命就给我好好守住。”生死存亡之际,众人热血上涌,轰然应诺。
  曹二这支队伍居然还有工兵,几人伐树做桥,立马就做了一个简易的便桥搭在了护城河上。众人鼓噪一气,冲了过去。徐寿昌在上面看得真切,马上道:“给我射箭。”一干临时领上弓箭的百姓和衙役们立刻搭工射箭。无奈箭术实在糟糕,不是射早了,就是射偏了,只误打误撞伤了几个。兵士们一见如此,知道城上没有好手,气焰更加嚣张。弓箭手乱射一气,未见寸功,心中极是沮丧。徐寿昌心中也是无奈,毕竟是临时抱佛脚,泾阳平时又没有驻军,能凑够这些防卫力量已实属不易,再要求他们本领娴熟,就不切实际了。不过,总比没人防守要强。当下怒目圆睁,喝道:“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打呢,一个个就垂头丧气的,成什么样子!给我往死里射,别管射着射不着。把手里的箭都射完,能阻一阵是一阵”,又道:“那些人已经冲到城门下面了,搬起石头来照死里砸,别让他们冲开城门。”
  一番呵斥之下,城上诸人燃起必死斗志,射箭落石,杀红了双眼。城下兵士还未抵达城门,无数箭矢夹杂着石头纷飞落下,未及躲避,个个头破血流,甚至殒命,那带头的曹二也被一支流矢贯穿了右臂,剧痛之余,战刀居然脱手掉落。心中惊痛交加,暗道:“没成想这破官还能负隅顽抗,看样子这块肉不好下口啊。”当下强行压下紊乱气息,拨马逃回本阵。身后一行人也被打得晕头转向,胆战心惊,见他逃跑,也忙不迭地转身便逃,混乱之下,又有几人中箭,惨嚎声四起。又听得“吱呀”一声,那粗陋的木桥竟然不堪重负,从中断裂,不少人收势不住,跌落进河。看他们湿淋淋地被拖上来,好不狼狈。
  城上诸人见势一阵欢呼。徐寿昌长长出了口气,暗道侥幸。若非这领头的胆小不顾众人逃回,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
  这场战打得本就是双方的气势。敌军新败之际,早无生气,再加上长途跋涉,早被磨得气焰全无。守城百姓未经过丝毫军事训练,乍见一向恶名昭彰的败军,心中胆颤,但形势逼人,若不好好守城,便要被屠戮殆尽,因而在县官的带领下,竟然也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败军本以为可以轻松对付这群乌合之众,不曾想把他们逼到生死关头,也能爆发人心怵的战斗能力,刚刚对阵,便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归。
  徐寿昌想通了此中关节,心中大定。但见守城百姓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双目血红地盯着城下的败军,战意一触而发。
  一场战打下来,城下众人丝毫便宜没占到,反而死伤不少。个个垂头丧气,极是沮丧。曹二道:“弟兄们,城是进不去了。没办法,谁知道这群崽子如此难啃。不如到周围碰碰运气,好歹能遇见一两个村子,打点野食。”
  一群人面面相觑,心知只能如此了。有几个人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曹二冷冷地看着他们,心中鄙视。过得一会儿,不知谁领的头,众人便稀拉拉地顺着城郭方向拖沓远去。
  城墙上守卫百姓们欢呼雀跃,徐寿昌也是高兴地频频向众人点头致意。望着狼狈而逃的败军背影,心中突兀地悲凉惊恐。
  师爷看到他额头直冒冷汗,奇道:“大人怎么了,敌人已经败走了,您还担心什么?”
  徐寿昌木然道:“是啊,我还担心什么。传令下去,让衙役们这几天务必谨慎些,若发些落单的流寇,便即格杀,千万不要让畜生祸害了百姓。”
  师爷点头称是,下去传令去了。
  徐寿昌心道:“我只能够保护好县城里的百姓,若是出击,只是送命而起。非是不愿,有心无力啊。但愿他们不要找到山里的村子。否则……”一想到残酷的场面,心中顿时无比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