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人亡(2)
作者:弘让      更新:2021-04-30 22:03      字数:3335
  叶清一愣,犹豫一下,道:“小的愿意追随东家,与镖局共存亡。”既是久闯江湖之人,对义气二字自然看得极重。大敌当前,岂能独自逃亡。虽然对手功夫极高,或许连东家都敌不过他们,可一想起王祁的身影来,心中不由变得笃定,他说他会来,有那小子在,情况不会太糟糕吧。
  孟伯霆哈哈一笑,拍了拍叶清肩头,决然道:“叶清,你和齐昆几个跟大伙儿交代明白,贼人明日前来,到时候定是一场恶战,活命的机会极少,想留的留下,不想留的立马去账房支取双倍薪俸,赶紧趁夜走人,若稍有耽搁,恐怕就来不及了。”
  叶清知道东家是为大伙儿着想,只能沉重答应。
  孟伯霆又道:“另外派几个精干点的人,护送内眷离开。虽说此番生死战是江湖上的拼杀,但我们尚摸不准对方的心性,若他们连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到时候可就悔之莫及了。”
  叶清躬身答应,匆匆出去宣告。
  孟伯霆从墙壁上摘下一把刀,手握刀柄,缓缓攥紧,道:“老伙计,多少年没让你饮过人血了。明日我二人一同迎战,一定会让你饱饱喝个够。”缓缓抽出,随着轻微的摩擦声,刀刃出鞘,雪白的刀身上泛着幽幽冷芒。
  院中纷嚷不定,久久不息。脚步杂沓声,哭噎声,训斥声乱作一团,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尤其显得突兀。他拿起一块白布,以酒浸湿,慢慢地擦拭着,努力地抑制心中的惊慌与不甘。一想到孟家镖局绵延三世,却在他手中戛然而止,一双手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忽觉右手拇指疼了一下,蓦然低头,却是心思不属时,被锋锐的刀锋割开了一道口子,白布上已染上一点血红。他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悲叹道:“列祖列宗,非是伯霆不孝,不愿谨守家业,实在是贼子太强,与其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不如就此遣散,让我一个人来承担。等到了九泉之下,我会负荆请罪的。”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门外人声渐稀,他隐约能听到人们失措地走在街衢之上,仓皇的步履声以及马车辚辚之声。正凝思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又远渐近,又听叶清叫道:“少爷,你别跑,小心脚底下。”一语未了,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向孟伯霆吼道:“爹,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给师父报仇”,却是孟家小少爷孟世龙。
  叶清随后闪身进屋,对孟伯霆施礼道:“东家,小少爷说什么也不走——”
  孟伯霆欺身直进,一把攥住儿子衣领,急道:“不肖子,到此时还在耍你的少爷脾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扭头向叶清道:“拿根绳子把他绑了,就是押,也要给我押出彭州城。”
  叶清尴尬之极,不知该怎么办。
  孟世龙梗着脖子,挣扎道:“我偏不走,师父不能白白死了,我要为他报仇。”
  重怒之余,孟伯霆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只听“咣”的一声巨响,偌大的紫檀大桌轰然坍裂,紧接着几声散乱的脆响,茶具瓷瓶倾碎一地,四散迸溅。孟伯霆视而不见,右手指着孟世龙鼻子,气道:“你走不走?”
  孟世龙已被父亲提离地面,因脖颈被紧紧攥住,脸庞胀得紫红,但眉宇间依旧是一股倔强之气,艰难说道:“我说——不走,就不——走。”说话时,眼前越发朦胧,父亲的身形渐渐模糊在一片血色之中。
  叶清又惊又怕,忙一把抱住孟伯霆的胳膊,哀求道:“东家,再不放手的话,小少爷性命忧矣。”一边出声代为求饶,一边手臂用劲,极力来回摇晃。
  孟伯霆叹息一声,手腕蓦地松开,孟世龙猝然跌落,身子一软,摔在地上。叶清赶忙将他扶得坐了起来,伸手去探鼻下,只觉一股微弱的气息似有若无,这才放下心来。一手撑住孟世龙后背,一手潜运内劲,轻轻在胸口来回摩挲,过了片刻,只听他“咯”了一声,接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渐渐地缓了过来。
  叶清大喜,轻轻在耳畔叫道:“小少爷,醒醒,小少爷——”
  孟世龙脸上、脖颈中触目惊心的酱红色慢慢散去,睫毛微抖,静静睁开眼睛,目光初时懵懂,接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挣扎几下,叶清顺从地将他搀起,颤颤巍巍地对着孟伯霆跪倒,嘶声道:“爹爹,求你了,我要留下来替师父报仇。”
  孟伯霆一直盯着儿子的举动,刚刚虽是盛怒之下有些头脑发昏,但他岂能没有分寸,亲手弑子!出手那么重,就是要让这小子知难而退,随大伙儿逃出彭州,这样的话,自己才能无后顾之忧,与强敌孤注一战。眼见儿子醒来后依然是一脸倔强之色,心中吁叹一声,有些释怀,又有些无奈,道:“凭你这点本事能做什么,任镖头在天有灵的话,也不愿看你胡来。”
  孟世龙紧抿下唇,惨然道:“这次是我第一次随师父出镖,本来还盼着在江湖上小小游历一番,增长些见识,没想到那个贼人半路杀出,一言不发,如电闪雷鸣般,一个回合就将师父刺于马下。我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这么快的剑法,只吓得心惊胆裂,就怕自己转眼间也步了师傅的后尘。谁知那人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开,还冷冷说道,让大伙儿滚回镖局等死。待我从惶骇中反应过来,黑衣人早没了身影。”
  说到此处,孟世龙停了一下。眼神虚渺无光,脸色苍白得吓人,似是对那场斗杀仍心有余悸。
  孟伯霆知道儿子自回家之后一直闭门不出,亲眼看着师父被人宰杀,偏偏自己回天无力,心中岂能毫无一点感触。只是他被接二连三的意外弄得焦头烂额,哪能顾得上去开导儿子。
  孟世龙幽幽说道:“是我亲手为师父阖上双眼的。他猝遭噩变,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对头是什么来路,就那么直直瞪着天空,死不瞑目。嘿嘿。”他突然笑了一下,又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一直抖,用力攥紧也停不下来。那会儿,我压根儿没去想替师父报仇,连他都在对方剑下走不过一合,更别说我了。回家后,我就把自己锁在屋内,无论逃到那个角落,眼前总是师父那双灰败的眼睛。碧荷在外面敲门,我连赶走她的勇气都没有。过了许久,直至听到娘亲呜呜咽咽的哭声,这才蓦然惊醒。”跪在地上,抬头盯着孟伯霆,一字一顿道:“孩儿知道留下来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随大伙儿离开。师父的仇,我一定要报。就算以卵击石,也要与那恶人战上一战。”
  叶清心中慨叹,都说乱世生英雄,从前只觉小少爷就是个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谁知在这等生死时刻,他小小年纪,居然挺身站出,丝毫没一点惧意。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他见过太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看破,为了一己私心,蝇营狗苟,得过且过。敢于轻生赴难,无惧无畏的十分鲜见。没想到骄纵跋扈的小少爷竟然身具如此胆色。不禁暗挑大指,替东家欣慰。
  孟伯霆看看窗外,暮夏时节天亮得早,此时已届五更,夜色渐疏,晨光熹微,屋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色。用不了多久,天光就要大亮了,苦笑一声,道:“你能有这份心思,任镖头泉下有知,定会无比欣慰的。”
  孟世龙见父亲没有赶他,高兴道:“谢爹爹成全,孩儿与您同生共死,为镖局流尽最后一滴血。”
  孟伯霆长叹一声,道:“我不成全又能如何,现在天色光亮,就是想将你送走,怕也是来不及了。你娘呢,她走了吗?”
  叶清答道:“回东家,早已安排夫人与几个亲近的婢子上路了,由胡妈跟着。本来她没见小少爷不肯走,小的担心迟则生变,斗胆撒了个慌,说小少爷被几个趟子手护着,已经骑马出了城。夫人这才安心上路,临行前还叮嘱我,让东家安顿好之后便跟上来。现在算算,她们已经走出快有二十里地了。”
  孟伯霆道:“做得好,只要内眷上路,咱爷们儿便没了后顾之忧。”说着瞪了一眼孟世龙,斥责道:“瞧你做的好事,差点连累了你娘她们。”
  孟世龙吐吐舌头,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孟伯霆道:“镖局还留下多少人?”
  叶清神色一窒,道:“愿意留下来的只有,只有八个兄弟。”他以为东家听过之后势必光火,不想却听他豪迈大笑道:“有这么多兄弟愿意替我卖命,孟某这辈子没白活,值了!”说罢,抓起长刀,大踏步走出厅堂,虎目环视,只见阶下站着齐昆、董大彪、李奇龙、李奇虎、熊弼等人,双目满是血丝,脸色虽然疲惫,斗志却极昂扬,浑看不出一点惧色,不由得老怀畅慰,拱手抱拳道:“多谢诸位,这份交情孟某记下了。若有来世,咱们还要做一场好兄弟。”
  齐昆、董大彪、叶清等人跟了孟伯霆多年,深知他义薄云天,与弟兄们肝胆相照。他们留下,本就是存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以报东家素日的知遇之恩。李奇龙、熊弼等人却非如此,他们是冲着王祁才没有走。自从在秦家集见识了王祁一身惊世骇俗的技艺,心中大为折服,只觉对手虽然穷凶极恶,却也未必能敌得过这位仁兄。因而他们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惊慌,反而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急切地看看顶级高手是如何对决的。听孟伯霆一番感激之言,无不低下头去,甚感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