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祁失笑道：“我倒要看看状元是哪位高人，连您老人家都甘拜下风——李玄都，紫金飞剑，圣水……”王祁讶然失色，喃喃道：“什么，居然是圣水宗，宗……宗主？”
  唐剑白道：“嗯，论及暗器手段，天下第一非他莫属。”
  王祁一阵发怔，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次听闻圣水宗宗主的名讳，竟是在幽暗诡异的地下茅屋中，想要笑，又笑不出来，自己也理不清此刻心中到底是什么情绪。瞪眼瞧着石墙之上关于紫金飞剑的诸多见解与体会，忽地想起一事，不解道：“祖师伯，有件事小子想不明白，李玄都既是圣水宗人，为什么还要将他排在第一名，您和他比斗过吗，谁胜谁负啊？”
  唐剑白捻须一笑，道：“早在四十年前，老头子便不问江湖了，那时候李玄都还不是宗主，只顺耳听过他在江湖上的一些传闻，连面都没见过，何谈比武较技；后来你也知道，我们两人一个是地底幽魂，一个是万金至尊，恐怕直到老头子驾鹤仙游也缘悭一面了。”
  王祁愣道：“那您怎么就断定他的紫金飞剑一定比您高明？”
  唐剑白笑着摇头道：“究竟是少年心性，你看，这个暗器榜只是老头子无所事事之时的一个消遣而已，何必那么较。江湖中谁人不晓，自李玄都执掌圣水宗后，他就是天下第一，连同暗器造诣在内，所有的一切都凌驾于武林之巅。”
  王祁反驳道：“我就不晓得。”
  唐剑白嗤笑道：“你说的‘江湖’，不是小水洼吧。”
  王祁老脸一红，嗫嚅道：“我就算是水洼里的一条草鱼，不也见到您老人家这条真龙了么？”心里却知，自己的阅历毕竟太浅，这种层次的秘辛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的。
  唐剑白哈哈笑道：“老头子哪是什么龙了，顶多算一个老不死的甲鱼精。”
  王祁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这份榜单真应该拓下来给唐霄骢看看，他只要一过目，定会被气得一蹦三尺高，沉疴立刻化为乌有。”
  唐剑白道：“你错了，霄骢若是看了，一定会举双手赞同。”
  王祁大感意外，诧道：“怎么会！”
  唐剑白道：“霄骢曾与李玄都交过手，一招惜败。令他折戟沉沙的，正是紫金飞剑，他的颈后至今还有一道淡淡的剑痕。你说他怎能不认可我编的榜单。”
  王祁唏嘘道：“唐门与圣水宗的掌门决斗，没想到啊。咦，为什么师父师伯他们从未跟我提起过？”
  唐剑白道：“这件事被霄骢引以为毕生憾事，一直耻于出口，从未跟外人说过。而且到后来他也没有找回场子，这辈子注定是翻不了案了。”
  王祁道：“唐门的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他终于看清楚了，老头子看似超然物外，心思却仍系着唐门，根本不像他说得那样只作壁上观。
  唐剑白道：“人活得久了，很多事情不用亲眼去看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王祁道：“之前我领教过祖师伯的厉害，唐江城已经非我所及，他跟您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哂。若是李玄都比祖师伯更为高明，唐霄骢奄奄待毙，唐门之中将无人是其对手，您老高枕无忧地待在草堂中，就不怕青旗峰上发生意外吗？”
  唐剑白悠然说道：“江湖争雄从来就不是一人逞豪，李玄都不会蠢到孤身犯险，何况——”老头儿顿了一下，苦笑道：“虚活这么多年，我明白一个道理：人人都争做剑锋，我就不妨做剑脊，满招损谦受益，退让才能过得自在。李玄都仗着圣水宗独有的奇诡神识，将紫金飞剑使得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可毕竟不是真正的无形。”
  王祁不解道：“真正的无形，那是什么？”
  唐剑白淡淡道：“譬如直接将神识幻作暗器，以此杀人，可谓无形。”
  王祁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响，刹那间如醍醐灌顶般憬悟道：“你是说——”想起了祖师伯曾经讲过，要跟他说为什么神识无法动其分毫，难道……
  唐剑白点头道：“神识亦如内息、外在功法一样，可以不断修炼，可攻可守，进退由心。你以神识刺探干扰，我反其道而行之，以神识布下阵法，让你的进攻瞬间失去效用，好像空城计一样，就算是咫尺之遥也无可奈何。”
  似懂非懂之间，王祁似乎抓住了一点灵机。之前不是没试过将神识作为攻击手段，可那都是在敌人毫无防备，对神识没有还手之力的前提之下，直接碾压过去，没有半点技巧可言。若说将神识幻作阵法，这念头他也曾有过，却也只是想想而已，只觉得太过离谱，远非人力所能及，因为蓝忘川都不曾做到。
  王祁道：“祖师伯真乃神人，依我看来，您老对神识的控驭早已反超圣水宗，当今世上不作第二人想。晚辈想不通的是，为何您不将这神技传下去，日后对阵圣水宗时，唐门更多一分胜算。”在他心中，一直将蓝忘川视为百多年来圣水宗中无出其右的顶尖高手，唐剑白既已超越蓝忘川，圣水宗中还有何人是其对手。
  唐剑白道：“我倒是想。如果有人愿意与老夫一起枯守圣藏府库，只需二十年，便可有所建树。十年过后，终瑧大成之境。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霄骢、唐易、唐尔、你师父，还有其他人，都曾暗中观察过。”停了一下，自嘲地摇了摇头，道：“没一个人能行。”
  王祁有些同情的瞧着他，略显意外道：“这些都是名震天下的高手，怎么可能做不到？”
  唐剑白没有答话，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我能做到？”
  王祁想了想，道：“是否也跟晚辈一样，机缘巧合之下所学？”
  唐剑白摇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走运吗，不仅服用了洗心丹，还有师父悉心指点，最关键的是那时你才入世，没有修习过任何武学。”没有理会少年的不解，继续说道：“未曾遁隐圣藏府库之前，我对神识一道也是一知半解，未窥门径，也从未想过要修习。因为那时我已在江湖闯下了一点名堂，就算对上圣水宗的高手，也可分庭抗礼，不落下风，何必枉费心机学他们的功夫。圣库之中永远是辉煌无夜，一片死寂。我虽喜静，却也受不了这样没日没夜的折磨，甚至在一次冥修时差点走火入魔。为了自己的老命着想，我只能想办法找点事做。圣库中只有满坑满谷的书，按着性子开始一卷卷翻阅，虽然大部分是写浅薄的刀法剑谱之类，总比枯坐妄想要强。山中无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居然能够外放神识了。”
  王祁一下愣住，不解道：“看书看得外放神识？”正欲问询，忽然一拍脑袋，呼道：“是了，定是如此。”
  唐剑白笑道：“你想到了。”
  王祁道：“晚辈刚才在府库之中，随意翻了两卷竹简。卷末的点评令人叫绝，为印证其辞，神识不自觉地在脑海中一招一招演练下来，果真在某一式时有所触动，与朱批所指一般无二。到最后竟然舍不得释卷。脑海之中也因为神识幻演变得愈发清明，要知道这种感觉只在修习星耀术时偶有际遇而已。若非要替师父报仇，小子怎舍得放火焚烧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所以，祖师伯的经历必然和小子一样，我不过粗览了两卷，您老呆了四十年，于神识一道的成就才会如此之高。”
  唐剑白道：“小子，你的天赋真让人眼红哪。看了两卷便能隐隐切中要旨，知道我做到这一步用了多久么，足足三年哪。待到神识可以收发由心时，已是十年之后。再过二十年，神识方可做出种种幻变。”
  王祁咋舌不已，唏嘘道：“这世上也只有祖师伯能心无旁骛地专注这么久，换做旁人，怎么可能四十年只做一件事。”
  唐剑白道：“现在知道唐霄骢之流为何做不到了吧，时间、名利、取舍，羁绊他们的东西太多了。越简单的事情，越需要破釜沉舟的决心，去放弃，去坚持。所有来到圣库的人，无一例外都盯着那些名扬江湖的功法秘简，每个人都认为那才是圣库的至高精要。他们从来不想，前代先贤为何会在石架上堆放这么多粗陋浅薄的功法。也许圣库始建之初有人知道，那又如何，相比几十年如一日的枯守，还是直接拿来更为简单有效。舍本逐末，令人痛心。”
  王祁恍然点头，道：“所以祖师伯至今没有传人。”猛地想起唐剑白之前所说，三日之后自己便可击败唐江亭，不由惊道：“您不是想让我学吧。”
  唐剑白轻捋白须，道：“是。”
  王祁摇头道：“祖师伯太高看我了，连师父师伯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办到，何况仅仅三日。”
  唐剑白没好气道：“我只说三日之后，能令你击败唐江亭，何时说过只需三日便能得我一身传承了。老头子四十年的心血哪，你也看得忒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