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是个妖女，北方五郡的旱灾就是因为她！”
  “那你还敢来看？不怕沾了邪气？”旁边的年轻小二说着，却也伸着脑袋往人群中凑。
  那汉子还拽着个小男孩，“一辈子能见几次除妖女啊，这不拖家带口都来看看！”
  囚车前轮压过一个坑，车子向左一颠，君念晃了晃身子，磕在栏杆上，本被乱发遮住的脸庞也露出大半。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晃的她睁不开眼，君念轻轻合眼，只是平静的靠坐在栏杆旁。
  “呦！这不是定远大将军的夫人吗？每年冬天还在永安街施粥送冬衣呢！怎么成了妖女？”
  “施粥？保不准是害人呢！”
  “你说话可小心点！没瞧见告示吗？定远大将军孙博被贬为庶人了！”
  “哦哦！”那人赶忙住嘴。
  旁人插言道，“这妖女游完街就要被烧死了，大快人心啊！”
  “北方五郡颗粒无收啊！妖女死不足惜！”
  孙博就在囚车旁跟着，护卫士兵也默许了，没有赶走他。他着一身破烂布衣，也昂首挺胸，一步一步平稳的走着，并无罪人畏惧之态。
  “这庶人孙博真是死性不改，还跟着妖女呢！”一个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指着孙博跟旁边的中年妇女说道。
  旁边那妇女翻了个白眼，“要不怎么说是鬼迷心窍，我看庶人孙博魂都叫她勾去了！”
  “呸！”那妇女向君念啐了一口唾沫，啐在君念的衣角。
  “听说要在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行刑，那时候阳气最旺盛，可以叫妖女灰飞烟灭。”
  “好好！”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娃娃见如此热闹也附和着高兴的直拍手。
  孙博听着他们的言语，眼睛扫过那些或嫉恶如仇，或幸灾乐祸，或冷漠围观的的脸，不由得心生寒意。
  自己所效忠的君主昏聩无能，所保护的百姓愚昧无知。小人当道，圣人却要被烧死，何其可悲！何其可悲啊！
  陆丰在路旁的茶楼二楼往下观望着，孙博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陆丰笑，用唇语向他说着什么，身后的手下会意，下了楼去。孙博冷冷的撇了他一眼，将更多的目光投注在君念身上。
  他说，“让我们来看看百姓有多愚蠢。”
  “烧死妖女！”一颗烂白菜根穿过围栏，狠狠砸在君念头上，菜汁混合着鲜血从她头上流下来，滴落在囚衣上。
  训练有素的士兵，下手是极准极狠的。京都官员向来捧高踩低的作为，陆丰学的很好。
  “烧死妖女！烧死妖女！”百姓受到煽动，纷纷拿起手边能找到的瓜果蔬菜向君念掷去。
  君念不躲，孙博亦没有躲，用身体帮她挡着一侧的投掷物。
  一颗又一颗的鸡蛋在君念身上破开，她的头发被污秽弄的黏腻不堪。更有小孩子捡了地上的石子拿弹弓打她，有一颗已经打到了她的眼睛，她那只眼顿时黑暗了下去。
  孙博问自己，倘若能重来，他会随波逐流依附曹国相吗？他的答案还是不会，他会在打完鹿鸣关那场仗后辞官，带君念入深山隐居。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君念要离开他了。
  正午了，本是寒秋，天上却没有一片云，没有了云的遮挡，这阳光热烈的很，像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烧着一样。囚车停在集市口，被百姓打砸的还剩一口气的君念被拖上行刑架，绑在木柱子上。孙博也被赶到人群中，不能再靠近。
  君念整个面颊都肿胀的看不出原样，鲜血从身体各处流出来，混合着污物在囚车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斑驳的血痕。
  她艰难的启唇，“你答应我的事，要做到。”
  “我答应你的，定会做到。”看着她受难的样子，孙博泪水汹涌直下，右手按在胸口，那木盒子就收在那里。
  目光交汇，君念浅笑翩翩，“那我便可以放心了。”
  火点着了，君念抬头直视着耀眼的太阳，仿佛想用那阳光洗去一身疲惫。孙博眼睁睁的看着那火燃着，向上蔓延而去，熊熊烈火灼的人面颊发烫，却温柔的像君念的双手，将他的泪擦去。柴火烧的很快，一炷香的功夫便全都着了，君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影渐渐淹没在火海中。
  没什么看头了，人群也散了，只有孙博一人直愣愣的望着那个大火团由盛转衰，化为一地灰烬。
  孙博转身，深呼吸一口，泪水就要再次夺眶而出。突然，一声微弱的鸟鸣传入他耳中，他转身，只见灰烬之中，一只火红色的大鸟冲天而起，其尾五羽，光彩夺目。其声‘足足‘，长鸣不息。人们见此奇景，纷纷跪拜。那鸟盘旋良久，终是冲上云霄。
  他大笑不止，却流着泪，向出城的方向走去。
  这一走，整整走了三年。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雪顶上，老人推开了门，惊讶的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外乡人踏着新雪瑟瑟发抖的向神殿走去，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孙博走进了那座朱红色的神殿，径直走到上神重炽的铜像前跪了下来。他已经瘦的没了人形，明明壮年，却早生白发。君念曾跟他说过，自己与朱雀神族同根同源，如若在人界遇到了困难可以来神殿求助重炽上神，他最为仁善，有求必应。
  孙博不信天，不信命，这次却信了，在此长跪不起。
  上神，请你听听我的心声，我已是孑然一身，只有这唯一的牵挂，请你帮帮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我愿意用一切来报答您。
  他在这里跪了三天，以雪充饥，不眠不休。终于，等来了重炽。
  上神重炽自铜像中现身，那是个年轻男人，一身考究的暗纹华服，浑身带着温暖的红色光芒，俊秀的眉目间涵着询问之意，“本神听见了你所求之事，想见见你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见上神现身，孙博颤抖着手奉上那个木盒。
  重炽打开盒子，修长拇指和中指夹起那枚蛋在烛光下细细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略过眼底，“本神可以把她带到一处洞天福地交由仙友照看，让她顺利出世，跟随仙人修行踏入仙途，你看可好？”
  “好，自然是极好的。”孙博不舍的看着那枚蛋，毅然下定了决心。
  “但是，我不能平白无故的帮你。”
  “我要做什么才能报答上神？”孙博急切的询问道。
  “不用报答，今日我帮你是‘因’，他日你自己要完成这个‘果’。”
  “请上神指点。”
  上神重炽在大殿中踱步，走过父神烈千阖和胞妹烈霓炎的铜像，“我赐你如神仙一般漫长的寿命，你便留在此处看守神殿，直到再次见到她，了却你的因果，再入轮回。”
  “我明白了。”
  “你想给她取个名字吗？”
  “让她随母亲姓吧，她母亲一直都喜欢《诗经》，我是个粗人，只记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便叫她君颜吧。”他郑重的向上神重炽三叩首，“孙博谢过上神。”
  重炽颔首，将一束红芒注入蛋中，然后将蛋收入衣袖，身形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殿外又开始下雪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人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孙博每日清晨都在门前扫雪，将那登上神殿的阶梯扫的干干净净。
  “你听说没，大皇子在登基大典上遇刺身亡，二皇子继位了！”说话的妇女戴着厚厚的头巾，看不清面容。
  同行的妇女点头，“是啊，听说国相，忠勇将军等一大批官员也被新皇处死了，尤其是忠勇将军因为亵渎神迹和贪赃枉法被株连九族，他本人也被凌迟处死，整整二百零八刀！人剔的快只剩骨头架子了才死！”
  “你说亵渎神迹是十年前忠勇将军将神鸟凤凰当妖魔烧死那件事吧。”
  “大概是吧，快走吧，别误了上香的时辰！”
  孙博坐在门前，抬头望着漫天飞雪，不知有没有听见那两人的对话。
  许是雪下的太大，模糊了眼睛。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