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谁道闲情抛弃久
作者:金谷饮      更新:2021-05-06 19:17      字数:3620
  怎么办?谁来教教我?像雷如梦那样,逃婚吗?怎么逃?我又能逃去哪儿?
  昨晚,谢华笙从龙津阁回去后,在房内枯坐了一整夜,一整夜,她脑子里盘旋着一连串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快要急疯了!
  我娘呢?怎么还不到?为何瞒着我,我要当面问清楚!
  要不是若蓝酒醉后说走了嘴,死活让她给逼问了出来,这事她现在还蒙在鼓里!
  她不是不知道江湖上大帮派之间的联姻,家门规矩她也懂,可太突然!那一日,在乱葬岗,她已见过雷定乾,雷定乾进京后的种种传言,她也有耳闻。不是说她娘给她物色的这个男人不好,岂止是不好,要说百里挑一也不为过……
  只是,她有自己的心思,她不想这样被安排!
  谢华笙步出房门,走进飞花堂时,颜若蓝早已等在堂内,却像做错了事一般,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她。
  本来,张迎祥一早要请她去遇仙楼议事,她突然不想去了,她有种感觉,今日去了遇仙楼,张迎祥一定会和她谈联姻的事!
  可是,她一听外头的声音便知,狄玉京已经来接她了。
  在飞花堂外,夏雪余正和狄玉京聊得热络,狄玉京似乎心情不错,一边陪着夏雪余闲扯,一边耐心恭候她这掌门大驾。
  “……我说,狄兄,这样你岂非是黑道第二了?”
  “夏兄,何出此言啊?”
  “你还不知道?官府都发告示了,说是那‘妖道’方真人,隐姓埋名这些年,原来躲在老家睦州青溪县,上个月乡里告了官,官军一到,就地格杀伏法!”
  “什么?不可能!方真人可是黑道榜首!”
  “是啊,端的是一代枭雄!实在可惜,不过,却是千真万确,今日一早,我在城门口瞧见,原来张贴的缉拿榜文都撤了,那还有假?”
  “夏兄,你有所不知,宗海都曾被方真人给杀得大败!官军有何能耐抓他!”
  “这,这叫恶贯满盈吧?也是那妖道作恶多端的报应……”
  “我还是不信……哎,谢掌门?可曾用过早膳?”
  谢华笙推门出来,和狄玉京打了个照面,见他神采奕奕,只是右手大半手掌都裹着厚厚的布条,惟露出拇指在外。
  “这个不必了,狄护法,咱们这就走,雪余,今天你陪我去吧?”
  “……哦,好,好!”
  夏雪余愣了愣,往飞花堂里看了眼,见颜若蓝冲他点头,心想定是帮务繁忙,颜执事走不开。其实他挺乐意去水蛟帮,哪一回不是好吃好喝?何况他和狄玉京还聊得来!
  三人出得巷口,便见到了狄玉京一早备下的车驾。
  ※※※
  谢华笙心事重重地坐进马车,车厢的帘子没拉,透过车窗,窗外是马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人来人往,在谢华笙眼前却是一片迷离,她看不清这一个个陌生的人脸。她下山进京之后,最切身的感受,便是到处都是陌生人。
  往常在华山的时候,不是这样,山上山下,就没有不认识的人,方圆几里的小镇和集市,也都是和蔼可亲的村邻,可是,在这繁华得没日没夜的大宋都城,她却常常感到孤独和无助。头些日子,她总是想回去,不愿意呆在这儿,她想不明白,那些一门心思,想尽办法想落脚京城的人,到底图个什么?她又想到了秦方玉,难道,都是为了这份野心吗?在天子脚下扬名立万,名动江湖,开创一个字号的基业?
  还有那雷定乾,在京城闹出那么大动静,他能图什么?
  ——男人都一个样!
  她正想着拉上帘子,却忽地定住了,似乎原本迷离而游移的眼神,突然聚拢在街对面一个人的身上,街上依然是人流如织,不同的人闯入她眼帘,接着又离开,只是,对面那人一直站着不动。她到底是看清了,那人两道剑眉,一双星目,粉妆玉砌,唇若涂朱,他少见地神情冷峻,却不失半分贵介之气。
  是他!他怎么来了?他又想干什么!
  终于,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远远地,她和他四目相对,是错觉还是她多心,她总觉得他的眉眼之间,有一分寥落,却依然俊朗得如同画中人。谢华笙的心怦怦直跳,脸不由自主地泛红,她知道,她心里还有他。
  我就要嫁人了,你知道吗?你混帐——!
  谢华笙忍不住泪湿了眼,她想到了往昔的种种,愈发悲从中来。这许多年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可也只是这么一眼,对面那人已消失不见,如同初春河岸边的残雪,不消片刻,便化进了湍急的春水之中。
  马车开始缓缓地前行,车厢外,夏雪余和狄玉京的谈笑声不时传入耳际,谢华笙用力拉起了帘子,坐在车内有些失神,她本以为,她以为她心里早已经放下了他,尤其是遇到了那个,那个可恨的秦方玉之后,她以为……而她没有。
  那天午后,迎祥池边,她是动情了的,那份情如失火一般,莫名地烧了起来,也许只烧着了她,只有她觉着痛。
  秦方玉昨夜最后那句话——“往后,一路走好!”
  当晚,她全明白了,是道别吧?她那份情,余下了一堆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情愫的灰烬,或许哪一天死灰复燃,或许终于被风吹散。可是,李燕来不同,即便是她把关于他的一切,都揉成团,塞进箱子里,锁上几把锁,这个箱子还是在她心底的角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谢华笙两行泪落了下来,她们正走在去遇仙楼的路上,在她的心中,却好似上了花轿要去拜堂一般。车厢外,白昼的街市上嘈杂的人声,隔着帘子好似梵音般时响时歇,她已经想累了,脑袋开始耷拉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哎,可叹——!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
  谢华笙闻声猛醒,车厢外不知何人接着吟道:“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这声音,虽清亮却又沧桑,如同唱道情一般好听,谢华笙急不可耐地拉开帘子,只见外头街边,有一桌一凳,桌旁立着一杆拐棒,挑了一张纸招儿,上书八个大字“周易六爻,讲命谈天”。
  那凳子空着,桌边却站着一人,只见那人道士模样,顶着一头枯草般的长发,正莫测高深地笑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停一停,我要下车!”
  车驾应声止步,谢华笙随即一跃而下,夏雪余才待上前问个究竟,而谢华笙早已往那算命的小摊行去。
  “少掌门,你……”
  谢华笙没等夏雪余,独自大步走到那算命的跟前。那位算命先生,虽则让那头枯草般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边脸,却掩盖不住一副顾盼自雄的器宇。谢华笙看着他,愣了一愣,才待开口,只听那算命先生说道:
  “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谢华笙没有说话,抬手丢了一块碎银。
  “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贫道专精于看相测字,施主请写一字如何?”
  谢华笙没有作声,她脑子里仍盘桓着刚才这位算命先生所唱。她轻声吟道:“谁道闲情抛弃久……”
  李燕来,是你先负的我,如今还来看我作甚!
  一念至此,她提笔写了个“閑”字。此字写下之时,偏巧笔碍着了案上的一块长条形镇纸,“閑”字最后那一勾竟未能划全。
  “姑娘这字写得有点意思,若论你刚才所吟之‘谁道闲情抛弃久’,那可是‘閒’而不是‘閑’。岂不闻‘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閒学少年’?再有王摩诘之妙句‘人閒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此閒非彼閑也——!”
  谢华笙有些脸红,她才待重写,谁料那道士把手一摆,已经开始解字:“门中有月,那是悠闲,闲暇之意,若是当中为木字呢,意思那就大大不同。门中有木,犹阑也,以木拒门之谓也。易经《乾卦》曰:‘闲邪存其诚’,其意为防闲邪恶,当自存其诚实也;又《家人》曰:‘闲有家’,其意在治家之道,须严正立法防闲也。”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位姑娘,你是想防备谁,又想将谁拒之门外?”
  “我……”
  “哎,等一等,瞧你这字啊,也是巧,下头这一条镇纸拦着,明明是个闲字,却又好像是一个困字,易经《困卦》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哎,不知其中之‘木’是姑娘心中何人……”
  “你的意思是,困住就没办法了?”
  “这倒未必,您瞧,下头是拦住了,可上头还有个缺不是?逃出生天亦可期也。”
  “我不测这个字了,换一个字,你帮我测一个……雷字!”
  “你说‘雷’字?”那道士听了一愣,提笔写在纸上,接着笑道,“是这个‘靁’?姑娘,此字上头一个雨,下头可是三个田。你……莫不是在问姻缘吧?可这有三个人,你想选哪一个?哈……”
  谢华笙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一言不发,掉转身上了马车,道士看着她的背影,在后头疯笑个不停,直到夏雪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士方才止住笑。
  狼狈地逃回车里时,谢华笙仍是气喘个不停,她一边以手轻摩胸口,一边回想着刚才那道士的疯话。“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这句爻辞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要想脱困,得付出巨大代价吗?又是什么代价呢?
  如果道士说的是她,她若不嫁雷定乾,还能怎样?像雷如梦那样?不可能,她知道自己没有浪迹天涯的心气,到头来,还不是由着她娘做主,强嫁了雷定乾?
  按她这当女儿的了解,联姻几乎是铁定的,只要条件合适。
  她娘自己不就是这样吗?那一年,她娘遇见了酒入愁肠,失魂落魄的谢晚棠,她娘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命数,那一晚之后,她娘有了她。幸好有了她,她是谢晚棠的骨血,否则她们母女早已命丧恒山松云庵的大火。
  这样不好吗?她们至少救出了好多恒山子弟,而正因为有了恒山班底,华山如今才能苦尽甘来。雷如梦?她值得佩服,可结果呢?她真要嫁了滕雪枫,如今该有多好!
  谢华笙在车内,自顾自地喃喃说不停,车里只有她一人,她何必顾忌谁?可为何尽说些口是心非的话?说给谁听啊!她两手捂嘴,不让哭声传出来。
  以身相许,难道非得有情不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