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哥！你不会是听那姓段的胡言乱语几句，真想喝葡萄酒了吧？”雷允红目送段时英下楼后，回头朝雷战天媚笑，堆起一脸的肥肉。
  雷战天只顾低头喝酒，没有答话。
  “话说回来，哥你一开口，要天鹰堂把白矾楼给让出来，这段时英连眼都不眨，竟一口答应了，咱们雷家堡，不管蛰伏多少年，重出江湖，照样号令天下！大哥，你好威风，我这当妹妹的，哎呀，往后也住汴京城得了！”
  “红姐，你说哪里话！大哥应承的事儿，可有点难办！”
  “喂！小寿，不就杀个当官的，这事咱们做的还少？”
  雷战天一抬头，雷允红和雷允寿都闭上了嘴，只见他们这位大哥，又开始摩挲起他那光洁得不留一丝胡茬的下巴，喷着满口的酒气，笑道：
  “二弟，这事你怎么看？”
  雷允青一伸手，又扳起那串数珠，他眯起眼，摇晃着秃头，娓娓道来：
  “这段时英，刚才七绕八弯地，说来说去，无非就说了两层意思。其一，天鹰堂去漠北马帮借兵，这事玩砸了！段时英的本意，还是为了防备咱雷家堡，怕咱们三家联军，天鹰堂兵败如山倒。不过，也证明了此人首鼠两端，明明在护着天鹰堂，却一早就和咱雷家暗通款曲，哪头的便宜他都不落。其二，他此番敢主动提这档子事，至少说明他所言不虚，这一变故非同小可……
  “可以断言，水蛟帮是彻底没戏了。张迎祥也不简单！查清了郭奉春之死，又将此事通报给了蔡京，妄图重修旧好，可笑，蔡京岂是轻信之人！如今，蔡京一党，已定下扶持马帮之策，那是明摆着要同咱分庭抗礼！眼下，童贯虽暗中在皇上那儿用力，可要拦住蔡京明年复相，难！到那时候，马帮岂非权倾京师？还有，大名府，梁中书的干儿子，梁鸷，都被差遣进京，做那陆谦的护卫，足见此人权重！
  “可惜，段时英想明白这一节，晚了！昏招，天鹰堂去求马帮真是昏招！”
  “雷允青，你怎地这般罗唣！”雷允寿最烦他二哥说教，不耐烦地打断道，“段时英来时和我说了，那个梁鸷，就是慕容鸷，早年和叶香农在西北从军，也算是童贯的部下。慕容鸷后来去到大名府，成了梁衙内，与京城早无瓜葛，叶香农则回去执掌马帮，段时英本来对马帮放心得很……”
  “你说哪个慕容？‘河东红枪一慕容’的慕容？”
  “好了！长篇大论老子也听得够了，”雷战天把脸一沉，推开了面前的酒碗，“你们俩都没说到点子上！这帮子人瞎折腾事小，搅得我雷家的婚事办得不光彩，江湖上往后还怎么看我雷战天！”
  “咱是妇道人家，二哥和小寿说的这些，我是一点不懂，”雷允红讨好地望着她哥，笑道，“我只知道，雷家规矩，不管是谁，姓陆也好，慕容也罢，哪怕天王老子，若是敢拦着咱雷家的事，只有一个结果，死路一条！”
  “好！传我霹雳金牌，让老五，连夜进京！”
  ※※※
  北斗盟，潘楼街总堂，三楼的书房。雷定乾的脸上正挂着温和的笑，他负手立于那一方硕大的金丝楠木书案前，在书案后，一字排开立着九男一女，合共十人。
  适才，雷定乾将雷战天的言语一说，这十人群情激愤，激起了老大的议论，如今喧嚣声已经平息，书房内气氛肃然。
  “哟，哟，哟！瞧你们几个，没出息的样儿，平日里一个个充好汉，事到临头还不如咱女流之辈，不就是钱嘛！咱们这些年挣得还少啦？”
  “哈哈，我说尤二娘，你的校书院日进斗金，别的堂会可不好比，兄弟们有些牢骚，那也是正常，”章台四鬼中，为首的孙离笑道，“这不，大伙儿也都想明白了不是？”
  尤二娘扭动起水蛇腰，挂满全身的各色首饰叮当作响，她款款绕过书案，来到雷定乾身边，雷定乾一言不发，笑着打量她那副风骚体态，听那尤二娘娇声腻气地说：
  “天尊公子，钱这事儿，万望勿要介怀。如今张迎祥已经不行了，京师的江湖时局又这般乱，咱们潘楼街这些个堂会，从来不让那帮所谓名门正派瞧在眼里，要不是有天尊为咱一肩担当，早晚任人鱼肉罢了，老娘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这些小气鬼要是不愿出这个钱，全都我来出也无妨！”
  此话一出，其他九位头领都炸开了锅，纷纷骂起尤二娘小瞧人，一个个争先恐后，恨不能掏心掏肺，以示忠心。
  雷定乾一见，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沉下脸道：
  “这钱，不是哪个堂会的钱，而是北斗盟的钱！即便是你们不心疼，难道我这当家的会眼看着自家弟兄让人作践？”
  “天尊，可是令尊的旨意……”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都满脸疑虑地看着雷定乾。
  “此事，我早有计较，诸位兄弟勿要再提，”雷定乾笑着对尤二娘点头，尤二娘抛了个媚眼，知趣地退回书案后。只听雷定乾继续说道：
  “今日召集诸位，只因诸位乃我北斗盟草创之初的心腹！众位兄弟，便是我北斗盟十大长老，替我执掌北斗盟全部产业！往后，无论新入伙的头领武功、家世如何，他们的地位绝不会在十长老之上。我雷定乾说话算话！”
  众人轰然应诺，各个雀跃不已，雷定乾摆了摆手，接着道：
  “不过，刚才尤二娘说得不错，如今我北斗盟，最大的问题便是少一位朝中靠山，潘楼街寸土寸金，哪帮哪派不想染指？依仗雷家堡绝非长久之计。我有一议，想听一下众长老意见，朝廷里，梁师成那头，诸位可有办法搭上线？”
  众人一听，又凑在一块议论了好久，最后，还是孙离，上前说道：
  “这梁师成，当今圣上跟前，可是位大红人，十分受宠，要说朝中有谁能左右皇上的旨意，哪怕蔡京复相，我看也得让他梁师成三分。他平日伺候皇上，时常在潘楼街、东西鸡儿巷走动，天尊啊，实不相瞒，我等早有攀附之意，叵耐此人虽是个宦官，却自恃甚高，附庸风雅，私底下竟以苏轼出子自居！从来也瞧不上我等！天大的笑话！”
  “苏轼的……私生子？”雷定乾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来。
  “他指使手下四处造谣，说苏大学士当年，被贬黄州之时，将家中一位婢女送了朋友梁维瞻，这婢女到梁府后产下一子，便是他梁师成。纯属胡扯！梁家婢女产子，还苏东坡的私生子？无凭无据，如今朝野上下，已成笑柄，哈……”
  “哎，孙离兄弟，这你就不对了，怎么叫无凭无据呢？”雷定乾笑道，只见他好整以暇地搓起两手，“我雷某不才，素来倾心于苏大学士，平日也多有留心。进京之前，我入手一幅苏学士的墨宝，巧了！单说的就是这婢女产子的故事！”
  “这，这，这不可能！天尊，您别当真，我是在说笑呐……”
  不光是孙离，众头领也个个瞠目结舌，搞不清雷定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独章台四鬼中颇通文墨的徐两，他捻须不语，突然眼睛一亮，开口问道：
  “苏学士的这幅墨宝，可否请天尊让咱们开开眼？”
  雷定乾看了看徐两，笑道：“有何不可？”
  “遵命！”
  徐两忽然上前，给书案上的大砚台添水磨墨，墨磨得十分浓郁，随后又从笔架上挑了支笔，捻毫舔墨，双手递给雷定乾。
  雷定乾抬手接过，很自然地将笔侧卧于虎口之间，看了一眼笔锋，闭上了眼。
  书房内，静，很静，静得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
  他就这么提笔立于案前，左手仍负在腰后，他合着两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薄薄的嘴唇，唇角微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的风采，映在那十人眼里，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这哪像一位未来的黑道霸主，倒好似一位驾临潘楼街的状元郎！
  这时，窗外吹进一阵风，稍稍掀起桌上纸的一角，他闭着眼，伸出负在腰后的手，轻轻将纸抚平，动作极温柔，极眷恋，像在抚摩女人的肌肤。
  于是，他睁眼，抬腕，落笔，他运笔成风。
  ※※※
  “众位长老请看，这幅苏学士生前的亲笔书函，说的难道不是婢女产子的故事？”
  “啊呀，这个……啊呀，我的天哪，神了！天尊呐，天尊！”
  徐两打眼一看，接着整个脑袋差不多都扑在了纸上，看完就跪下了！
  其他人也急忙围上前来，只见这一方纸上，竟是如假包换的苏轼亲笔手迹，书函中一段说得好不清楚：
  “某方蒙恩量移黄州，此身漂然，欲去奉谒，遂成食言，愧愧。辱书，吾侍婢所出之子，闻之，喜慰可知。本当厚恤，然吾日益潦倒，百念灰灭，深为不遑……”
  行文最后是：“会合何时，临书怅然。”
  落款赫然竟是：“轼，再拜。”
  “接下来，”雷定乾微微一笑，“就看各位长老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