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在汾州，是先有叶、桑两家，后有的漠北马帮，而叶、桑两家赖以创建出西北称雄的马帮组织，不传之秘便是这“箭羽指诀”。
  指诀之奥义，又有左右之分。右手为主，扣得“龙”、“狼”、“鹰”三形，左手为辅，捏定“风”、“霜”、“草”、“雪”、“云”五象。三形与五象相合，故能发挥无穷变化。
  刚才那两招偷袭未果，后方忽地又一团云气大盛，此时，秦方玉早回过身来，他左手一抬，小指一翘，以“风突”击破了那一团“云伫”；右手后缩，而五指箕张，以“龙撄”防住了另一招后发先至，急攻而来的“狼奔”！
  前方交汇缠斗的四股气劲，似又令他梦回太原城外……
  终于，秦方玉认出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眉眼，一双逆来顺受，却满含着不甘的眼！
  来者是她，没错！
  不是他喝醉，也不是发梦，真真切切地，是她，不会错！
  ——桑小茹，一别五年了。
  秦方玉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有些把持不住，他眼底的神光时亮时灭，逐渐难以维持原初那种梦幻般的浅银。
  他的对面，桑小茹仍在全力出手。
  两人施展一样的“三形五象”指诀，一样的“风鹰步”身法，偌大的议事厅内，一时之间满地残影，指风纠缠。
  这两个人，好像是既相互咬尾，又抵死缠绵的两条蛇。
  起初，桑小茹在秦方玉的绝对压制之下，她回转空间也越来越小，可是，当秦方玉眼中银光渐灭之时，小茹却逐渐占据了上风……
  秦方玉都不记得，他上一回心乱成这样是什么时候。
  桑小茹是火相，火克金，他很清楚。即便是无法专心一意，总要在招式上加持神功，至少，也得认真对待吧！
  可是，他满心所想，只求稍停一会，他和她的身法都太快了，到现在还没完全打上一个甚至半个照面。
  他想停一下吧，好看看她。
  就在他正准备停下步伐的那一刻，在背后的一个角落里，他眼睛的余光扫到了一式曾经很熟悉，他多年前头一回见时，还曾笑话过的动作：
  在那个角落，有一个俏丽的人影，她的左掌，上举为阳，而右掌，下翻为阴。然后，她的左右掌各划了一个半周……
  ——翻云手！
  ※※※
  “雷玫？哈，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你，你这混球！又是从哪里偷学了我们雷家的功夫！”
  雷玫朝秦方玉恨声叱道，而秦方玉早被击飞出一丈开外，他先是重重地撞上东墙，再摔翻在地。他中招的后背，若明若暗，仿佛披挂着一圈极薄的浅银色甲胄，自他口内喷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墙。
  桑小茹和雷玫，分别从两个方向迫近他，而秦方玉仍半跪于地，他抬起手来，扶住已沾满了自己鲜血的墙面，正在均匀调息。可他不断起伏的胸膛，和那双银光涣散的眼，任谁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雷玫怒骂道，她见了秦方玉的狼狈样儿，心头涌起了一时的快慰，而这份愉悦转眼却转化为痛楚，那种所托非人的痛。
  “秦方玉，你活该报应！你，你……”
  桑小茹顿时只觉鼻子发酸，她本来是想过来慷慨赴死的，谁知，竟然，好像能够大仇得报了？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她突然想到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她和秦方玉是太熟络了，怎会不熟？
  多少次，她要找小楼，还得向秦方玉打听。秦方玉和叶小楼不同，小楼成年后惯于玩弄女子，女子也都爱小楼，如何不爱呢？小楼俊美多金，狂酒不羁而又武艺超群。当然，秦方玉也非正人君子，但在她看来，那都是场面应酬。
  她原来真心以为，秦方玉绝不是小楼那样的人，可这人，他更坏……
  “你不光是杀了小楼，你还杀了我肚里小楼的孩子，你，你死有余辜！”
  “小茹，我会给你个交代。”
  秦方玉往地上啐了一口血，缓缓起身，仍背对着身后那两位绝色美人，他转过脸去看雷玫，突然笑了，边笑边摇头。他的动作，让雷玫心头一紧，流露出紧张的表情，桑小茹却有些莫名，不知这男子究竟在笑点什么？
  “雷玫，你刚才那一掌，是真想我死啊。辜负了你，是我不好，我该死。可是，若是我当年应允了你，你就幸福了吗？”
  雷玫好像怕秦方玉提往事一般，她满脸通红，激动得全身发抖，她大骂道：“既然你不愿碰我，那为什么要和我这么亲近，为什么和我海誓山盟！这一切，难道就为了你自己在衙门的大好前程？！”
  桑小茹惊呆了，她是颇通人事的熟妇，她岂会不明白这两人言语间所指！
  她根本想不到，休说是她，当年整个马帮都想不到，秦方玉竟没碰过雷玫！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接近叶小楼，为了捉拿叶小楼？
  桑小茹突然打心眼里觉得恶心，她甚至宁愿秦方玉和雷玫是真正的一对恋人，也不希望秦方玉纯粹把雷玫当作了利用的道具！
  雷玫全身都在抖，她举左掌，掌心流转着炽烈的光，可这一道光并没有出手，她狠命攥紧了拳，光芒在指缝间消散。
  桑小茹伸手一指，秦方玉才站起身，又倒下，他扶着墙的五指，在墙面上抠出数道深刻的纹理。小茹知道，她这一指并未吃上力道，只因秦方玉身上的银光又亮了一亮。
  秦方玉终于站起身来，他把两手负在腰后，立得笔挺。他的眼，闭起又睁开，眼眸之间神光大炽，只是这一回，他身上的甲胄似乎被重组了一般，荡漾起循环往复的波纹。
  “雷玫，我当时一直和你说，让你再等半年，自然就明白……”
  桑小茹还在踌躇，而雷玫已冲上前去，照着秦方玉的胸膛，粉拳乱捶，每一拳都亮起一片银光，直打得秦方玉七窍飙血，而他却动也不动……
  “好了，雷玫妹妹！停手吧，别打了！”桑小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眼看着秦方玉快要支持不住，她却上前一把抱住了雷玫。
  “且听他怎么说！”
  ※※※
  秦方玉伸手擦去脸上的血，他有些摇摇晃晃，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眼前人了！雷玫依旧怒视着他，而小茹却有些脸红，轻轻垂下头。
  他嗜酒，常常喝醉，喝醉了之后，有时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事。可有些人和事，没那么容易忘，眼前这两位佳人，就像是提醒着他的过去的两盏灯。他看着她俩，往事一幕幕地闪回过眼前，清晰如同昨日。
  漠北马帮、十三太保、小楼、谢远，还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秦方玉！”
  “小茹，若你是我，你要我怎么做？”秦方玉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萧瑟，“哪朝天子会如此大度，任由自己的女人让别的男人拐走，去私奔？”
  “……”
  “叶小楼毫无疑问是高手，他意欲挟李师师出走之事暴露后，逃亡出京时，京城里围捕他的六扇门好手，死在他手上的岂止十好几个！当时，梁师成传了皇上的口谕，非抓捕他归案不可。可那时，小楼早逃回了大西北，蛟龙归海，谁也奈何他不得。即便如此，上峰的旨意还在，无奈之下，最后我潜入了马帮……”
  “你……”
  “虎鹤堂，为何会在六扇门内独树一帜，各地的衙门都要敬其三分？只因我们专司打理江湖黑道，办案从来不择手段，也六亲不认。小茹，我这么说，绝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我只后悔，当年没有提早从虎鹤堂脱身，可是，想来也不后悔，至少，那些日子里，我能得遇你们，也算，算是……不枉了。”
  秦方玉反复调息，一席话说完，终于又立得如一杆长枪般挺直，他看了看雷玫，又望向桑小茹，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开双臂，似乎下定决心了一般，以他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
  “我，就在这里，若非要杀了我，你们才能解恨，那动手吧。”
  “秦方玉！你少给我来这套！”雷玫突然大叫了起来，她把嘴唇咬出了血，“你以为这样我就不忍心杀你了吗？你这个两面三刀的！”
  秦方玉抬头望着房梁，他嘴角带笑，苦涩的笑，他回过头来，眼光掠过雷玫，停留在小茹身上，可也只一瞥，他低声吟道：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
  雷玫一怒上前，她抬手扇了秦方玉一耳光，再要打时，手在半道上停住了，而她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她的两手，穿过秦方玉的肋下，在他背后握紧。
  她死命抱紧他，把脑袋深埋进他的胸膛。
  好一会儿，她松开手，仰起头，她的眼睫是湿的，秦方玉的前襟也是湿的。雷玫专注地看着秦方玉，她的神情如此落寞，似乎在和过去作别。
  “五年前，你走，都没来得及和我说分手，今晚，还是换我来说吧。秦方玉，我们分手吧，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以后若有缘相见，是朋友，喝酒我请你，是敌人，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再见了。”
  “雷玫！”
  秦方玉发了一声喊，雷玫才走出几步，闻声停住脚，好像在等他说下去。秦方玉却像是话卡在了喉头，他艰难地吞咽着，终于开口道：
  “外面，在下雨……”
  雷玫笑了，笑得好不凄凉，她笑道：
  “你还想我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