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戏中人
作者:金谷饮      更新:2021-05-06 19:17      字数:3383
  东京汴梁的老人们,记忆中都有这样一个雨夜。倒不是说城里人四体不勤,遭场大雨便少见多怪了,这雨量是真前所未见,自夜半时分直至天明不息!等到次日卯时前后,雨势才见得弱,过了午时雨水仍零星不断。
  这样一个雨夜过后,开封城大街小巷,状如百川横泄,汴、蔡之间,径流漫溢,偌大个城池半为水乡泽国。
  如果有老人给你喷阔,说他哪年哪月曾在大相国寺门口瞧见有人划船,那多半说的就是这一天的故事了。
  只不过,对于江湖中人,这场雨已经不称其为雨,雨大雨小没甚要紧,或者说,大雨恰巧成就了这场大事件的名称——“汴京城大雨”。
  好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汴京城大雨”,最终酿成了比肩早前的“天鹰堂南下”、“遇仙楼血战”这武林两大事件的武林第三大事。倘若从不断扩散浸染开的事件余波来看,这场雨给江湖后世带来的影响甚至还在另两桩大事之上,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诸位看官,且饶不谈以后,单论这眼前。
  在大雨的势头将起未起的当口儿,张迎祥已经早早地稳坐马行街的华山驻地喝茶,他坐着的这一处,正是华山派主母柳月的茶室。这间二楼的屋子,乃是由方家设计,不仅幽谧而典雅,而且前后有窗,屋门置于中段,前窗往下瞧便是飞花堂前的开阔中庭,后窗则可望见街后的巷口和屋宇,那儿也是华山众弟子的休憩之所。
  此地不仅僻静有加,而且前方一览无余,楼下楼后头又都是自家驻守,可进可退,自是相当可靠。
  今晚的戏台当然在清风楼,张迎祥原打算留在遇仙楼听戏,可昨日让那个雷允青如此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他老张的重重把守,都闯他的书房门口来了!虽说有他女婿护驾,但总教老张十分芥蒂。
  天底下什么事非得耐着性子不厌其烦不可?
  ——他老张的身家性命。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非得耐着性子不厌其烦不可?
  ——他家莺莺的耍性子。
  只不过,好戏连台的今夜,张迎祥可不愿让莺莺的脾气扰了他听戏的雅兴。
  莺莺若是不发火才怪了!
  她老爹瞒着她“勾结”雷家堡,“陷害”秦方玉,还是借了她的筵席,还有她那位对她言听计从的老公,让她从下午就开始“睡”到夜里……
  张迎祥只求莺莺醒来时别一把火烧了遇仙楼,那就阿弥陀佛了。
  烧就烧吧,最好烧了重造,正好可以把如今的水蛟帮总舵给造个固若金汤。张迎祥喝着柳月给他沏的茶,满脑袋胡思乱想。清风楼的探子们,隔几刻便会来门外通报,这位漕帮舵主只听不问,优哉游哉地嚼着花生米。
  当然,他老张稳坐钓台,总有人七上八下,比如他的好女婿。
  柳月今晚既为东道,倒是十分卖弄了一手茶艺,可她煎得喷香的好茶,只要一递到狄玉京跟前,这狄玉京不顾凉热都是一口吞了,柳月见了好笑,却也不说话。
  她不说,有人想说,比如张家这位好女婿。
  狄玉京每到要开口,又抬眼看柳月,犹豫着在外人面前说家事不合适,踌躇半天,只好闷头喝茶。最后,还是他红着脸道:
  “岳父大人在上,今晚之事我该怎么和莺莺交代?不光是莺莺,此事原本你也让我瞒着雷如梦的,可她本来是要陪莺莺一道去清风楼的,这怎么瞒得住!我说莺莺老毛病犯了,刚吃了药,人已睡下了,今晚的酒宴取消,好歹是瞒过她了。可咱们来这之前,雷如梦还不放心,说要去莺莺的房里陪她,我再没法拦了。凭雷如梦的武功,怎会看不出来其中的古怪?这个,那个,往后我怎么弄……”
  “玉京啊,慌什么?”张迎祥看着女婿提心吊胆的样,都乐歪了嘴,“雷如梦啊,都算得上老夫半个女儿,有啥好怕?再说,知道又能怎样?等到莺莺醒转,再闹将起来,如梦照顾她都来不及,哪顾得上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玉京啊!”张迎祥看了正给他斟茶的柳月一眼,笑道,“把心放回肚子里,这个秦方玉,没那么容易死!你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狄玉京听了又是一惊,难道今晚的清风楼还有变数?或者说,张迎祥压根就没想过要秦方玉的命?
  一切都是戏,一场演给雷家堡看的戏?
  凭良心讲,秦方玉不死,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这个他也愿意实话实说,他狄玉京不怕秦方玉。其实,在他而言,与其借别人之手,还不如由他和秦方玉,一对一,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要让他岳父让整个水蛟帮知道,谁才是第一!尤其要让莺莺也明白,谁才是有能力守她身边,保她一辈子的人!
  没错,秦方玉是救过张迎祥的命,可他狄玉京也救过啊!他入赘张家,也为漕帮立下过汗马功劳,可要说副总舵主这个位子,他一个外人是从来不敢想,张迎祥当年能让他这女婿当上江南大本营——扬州的分舵主,这都已经受宠若惊了。
  那秦方玉呢?轻而易举地成了副舵主,他都不稀罕,一有机会就自立门户去了。秦方玉恣意妄为,偏偏莺莺还来得跟他亲近,不光是莺莺,似乎连雷如梦也是如此!
  他通知今晚上的酒宴不办的时候,雷如梦的表情有多失望!
  本以为过了今晚,就能摆脱这种无处不在的压力,结果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瞧那个柳月的反应,连她都知道了,唯独他这女婿不知道。究竟是他狄玉京太笨,没看出来,还是张迎祥有意瞒着他?
  莫非他自己也是戏中人?
  再往后,张迎祥和柳月的品茶谈天,狄玉京闷坐着是一个字都听不见了,他的心里稀里哗啦的,好像楼外头正落得稀里哗啦的雨。
  直到门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喽啰高声报道:
  “报总舵主!雷家堡的青天王、海天王,还有鹰、鹞二将都回来了,青天王和海天王就在外头候着,说是要立即求见!”
  “喔!两位天王辛苦了,请他们进来喝杯茶。”
  门内传出了张迎祥懒洋洋的声音,像是故意要说给外头人听一般:
  “秦方玉没杀成,是吧?有什么打紧,来日方长嘛!”
  ※※※
  “秦方玉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华笙气呼呼地别过脸去,她瞧见颜若蓝的表情,忍不住又怒道:“他是死是活,你何必紧张成这样!”
  颜若蓝的脸忽地一红,她想到了在秋水月华楼的那晚。
  那一晚,大人物们都在三楼,和雷家堡闭门商议联姻大事。楼里楼外,水蛟、华山和龙津阁,三个帮派同来的几十号人全傻坐着,无事可干。也是许临川凑趣,吩咐对面张宅园子酒店送酒送菜,于是乎秋水月华楼大摆筵席,那一夜倒成了订婚的大喜之夜。
  这一顿酒,颜若蓝可真没少喝。当然,也不仅仅是陪秦方玉喝,更多的是帮派之间的推杯换盏。她那晚很快就醉了,没等到柳主母出来,已经被送回马行街。
  送她回去的人,就是秦方玉。
  把她送回家的那架马车,和张迎祥的一样气派,那当然,这车本就是秦方玉还在当副舵主时,张迎祥配给他的。颜若蓝半躺在车厢里,几乎觉不到路面的颠簸,连街上嘈杂的人声也细微。她紧挨着秦方玉,趁着酒意,翻了个身扑进了他的怀中。
  她觉得她胆子好大,胆大得连自己都怕!
  她还是女儿身,竟做出这种事!没人教过她,是因为喝了酒吗?还是她遇见了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的人,不愿空负了所剩无几的青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她想要的,这不也是那男子要的吗?
  秦方玉抬起两根手指,在车厢壁上轻扣了三响,前头的车夫把马鞭一扬,车子便再也不过城南,开始沿着蔡河龙津阁的地盘打圈。
  她滚烫的额头靠着男子的胸膛,车厢里尽是她心跳的回声。
  ※※※
  “若蓝,若蓝!想什么呢?怎不说话了?”
  “啊?没,没有!我不是紧张秦大哥,而是秦哥有大恩于我们华山,且不说他几次三番拔刀相助,他还毫无保留地把《月华心经》的修炼法门都说给我们听了!眼下,他陷入雷家的阴谋诡计,我,我觉得我们该帮……”
  谢华笙眨着她那双睫毛郁郁,宛若泪花婆娑的美目,目光中透露着满是怨情。她恨意盎然地盯着颜若蓝,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人了一样,尤其听她一口一个秦大哥的叫,越听越觉着心头发酸!她涨红了脸,瞪着颜若蓝道:
  “那种修炼法门有什么用,搞了半天,他说要凭运气,就是只金、水、木,这三相才练得出最后那种境界,其他都是无用功,而且还是水相为主,金木为辅!你练得了吗?这样帮着他说话!还有,你要帮你的秦大哥,好啊!那我呢?
  “你明知我是要嫁雷定乾的!哦,我华山还得为你的秦大哥,去和雷家打架?雷定乾难道是我自己想嫁的吗?我认识这个雷定乾吗?
  “还不是听我娘安排的,还不是为了华山,还不是,是,呜……”
  谢华笙说着说着又开始哭,最近这几日,她常常这样,颜若蓝一旁都看惯了。只有等她自己哭完才太平,这时候谁要是劝她,她只会哭得厉害。
  颜若蓝看着华笙呜呜地哭,她一走神,又想到那个晚上,和那男子在车上……
  那一晚,颜若蓝回到马行街时,柳月早已坐在飞花堂内等着她了。这位柳主母,见了她只是微笑,接着便召集众人议事。
  至于她为何晚归,柳月一句都没有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