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丈夫生于忧患
作者:金谷饮      更新:2021-05-06 19:18      字数:3111
  莺莺,爹不能照顾你了。
  张迎祥说完就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无力睁眼,尽管有狄玉京全力施救,从他遇袭到生命终了,也只是牙关紧锁,一声不吭。
  直到听见女儿的哭喊,他终于吐出了几个字,带着血。
  紫色的血。
  曾有好事者,后来问过一些头面人物,当然,专挑那些和张迎祥有过节的人,问他们何事讨厌张迎祥?
  段时英说:“讨厌?反了吧,张迎祥,我段某人可是欣赏得不得了!人家富商大贾,脑满肠肥,花天酒地,唯独他,瘦得猴子似的,一辈子也没睡几个安稳觉,不管夜里多晚,卯时即起。一睁眼,三千门客,三教九流,谁不想图他便宜?一回头,人前人后,黑道白道,哪不得照顾周全?这是人过的日子?他还过上了几十年!”
  秦方玉说:“我不讨厌他。利用?待价而沽罢,本来就是笔各取所需的买卖。我和张总舵主,两不相欠。”
  雷定乾说:“有时候一个人的存在本身是一种妨碍。云无心遮月,我不讨厌这云,奈何遇上了中秋节。”
  另有一位远在杭州的大人,也很快得悉此事。据身边人说,大人讲了两句话:
  “这老张!德不薄,福薄。”
  “等下辈子吧,你我之间,还有生意做。”
  当然,旁人再如何表示,终究免不了人情的凉薄,毕竟,家人的痛感才真切。
  世人总爱把一家之长比作顶梁柱,也就是家长倒了,家就得塌的意思。这个比方不一定最贴切,子女自有子女的能耐,天下哪来那么容易塌的屋子?
  看官兴许要问了,那你说,没了一家之长,像什么?
  偌大的一个家,却像是那一座黄河浮桥,表面上,桥是得靠下头的平底浮船撑着,而实际呢?桥需要浮船的支撑,浮船也因为桥而完整。
  不是吗?桥不在了,船当然还是船,可打渔、可载货、可桴浮于海……可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条船。
  ——何去何从?
  是了,莺莺当前就是这样心情。
  说什么大丈夫生于忧患,她爹还不是死于忧患!而她生为女儿家,又何苦来哉?唯有失去后,才知何谓依靠,才能体会身边有依靠时的感觉。
  她现在还能够靠谁呢?靠正跪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
  狄玉京长跪不起。
  他已跪了好久,都不敢跟莺莺说话,不知该从哪儿说起,怎么说都不对。
  他脑子只里盘旋着“乐极生悲”四个字。他打败李燕来,他是“天下第一”,只换来他岳父之死。他擅离职守了,岳父毫无防备地被他给晾在茶室,遭遇唐泌的偷袭。
  如果那时他不下楼去斗狠,只要他在,唐泌岂能有行刺的机会?
  ——没有如果。
  “你这呆子,还跪着做什么……”
  狄玉京突然听到这一句温柔,他愣住了,生怕自己听错,他急抬头。莺莺的一双红肿的泪眼,透着倔强,她抿了抿嘴唇,接道:
  “往后,你可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说完莺莺却移开了注视着狄玉京的眼。她别过头去,不用看都知道,狄玉京激动得跟个什么似的,她丝毫也不怀疑,狄玉京随时可以为她去死,或许,他是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个心甘情愿为她而死的人了吧?
  不,不是的,准确地说是唯一一个愿为她死的男人,另有一个是女人,莺莺相信,在要紧的关头,她,也会为了自己而不惜性命。
  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好姐妹,雷如梦。
  她和雷如梦有很深的姐妹情,甚至她觉得和雷如梦的情分都要胜过和自己的夫君。但是打从一开始她就分得很清:她善待雷如梦,她忍受狄玉京,说到底,最根本的原因,只是这两人对她有用。
  金虹箭是她的矛,翻云手是她的盾,只要身边有这两人在,不管世间发生什么,她都不担心,发生什么都挡不住她的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爹爹你安心走,女儿自有女儿的江湖。
  ※※※
  古语有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张迎祥这样一个京师帮会的领袖既死,他身后的巨大权力空洞,犹如激流中的旋涡,吸引着周遭一切觊觎宝座者。
  若仅止于此,还不算最坏,但张迎祥虽死,他在京城的庞大产业和财富仍毫发无伤,古语又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值非常时期,天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些什么?
  也许当最忠诚的盟友拔刀相向之时,你要叙旧情,他只会嫌刀不够快。
  古语还有云:“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所以,没等家父的后事料理完,张莺莺已单方面知会帮内一众叔伯与老头领们,宣布她自己继任水蛟帮总舵主之位。
  接着,她出城,搬家,搬进了——她素来嫌弃,原本总舵大战之后便有意废弃,却在乱葬岗一役过后,她不声不响又派人重修的——那艘泊于汴河之上的总舵楼船。
  总舵的聚义厅,就在这楼船的最顶层,莺莺依旧坐在张迎祥生前所坐之处,不过并没坐在交椅——张迎祥那把老交椅,早在李燕来大闹总舵时给打碎。交椅虽不在了,曾高悬于原来交椅后头墙上的那幅蔡太师的墨宝,六个大字还在:
  “仰给在此一渠”。
  莺莺躺靠在一个形似蒲团的垫子上,垫子有一个靠背和一处扶手,她所在五步见方之处已重造做高,后头靠着墙,而前、左、右各有两级台阶以供上下,她恰似坐于一方高台。她斜倚扶手,曲肘托腮,虽半躺半卧,但所处的高度却足以让她平视,甚至俯视台下分列于聚义厅左右的头领们。
  她面带倦意,而端庄,哭过的眼尚未消肿,含三份漠然,两颊依旧是病恹恹的嫣红,透着生来的自信。那一天,她的风姿仪态,长久地映在帮众的眼里,她没有像她爹那般耍手段收买人心,她不想,不必,根本用不着,开口都多余。
  任谁都明白,水蛟帮除了她,无人当得起这个位子。
  在这个世上,对有些人而言,谦让是生活,在有些人,谦让是无奈,而另一些人,则是教养,是礼节,至于还有的人,她打从出娘胎,就不知谦让为何物。
  莺莺不谦让,她只骄傲。
  继任水蛟帮总舵主的那一天,她下了一道令。这道命令其实只和一件事,不,甚至可以说只和一个人有关。她爹尚未死透时,她的脑子已经在飞快地转,当前的乱局让她的思想片刻都停不下来,直到想到那个人,她停住了。
  然后,她下了一道令,她身为总舵主的第一道均旨。
  后世的武林对张莺莺这道令,可谓众说纷纭,争执不休。漫说武林人士了,即便是走江湖的说书人,当讲到这段故事,也是完全拿捏不定。不过,倘若列为看官非得把后世江湖上的各色论断做一个归结,无外乎这两种看法:
  其一,迁怒于人。
  她爹张迎祥,虽死于唐泌之手,但若不是李燕来杀进飞花堂,这个唐泌也没机会行刺!而李燕来为啥要一人一剑杀过来?他可不是来杀她爹的,他是来抢女人的!而他为什么要来抢女人?还不是因为谢华笙,她和雷定乾定了亲,眼看就要嫁人!而谢华笙定亲这事又是谁的主张?雷战天!
  他们雷家堡,为了吞并华山,为了入主京城,搞了这么一出强行定亲,还牵扯上了她爹的水蛟帮,结果害死她爹。
  追本溯源,不怪雷家怪谁?
  其二,先发制人。
  或曰:虚张声势?持这一说的人,要远超过认为莺莺是耍无赖的。张迎祥既死,都以为水蛟帮已是俎上肉了吧?与其等人动你刀子,不如先来他个下马威?好教众人知晓,水蛟帮的班底,依然稳若磐石?
  不过,这么猜好像更成问题,有她爹张迎祥的江湖地位在,至少落葬之前,没哪个不识相的帮派会跳出来搞事。
  这个张莺莺,为何不老老实实地按兵不动?
  诸位看官,还请稍安勿躁。区区不才以为,要说迁怒于人或是先发制人,好像都差点儿意思。莺莺是何许人也?人称七窍玲珑心!越是看上去明摆着的道理,在她这样绝顶聪明的女人那儿,越见得可疑……
  也罢,闲话到此,言归正传,咱们只话那一天。
  莺莺说:
  “去官渡集,告诉雷战天,东鸡儿巷,是时候给我还回来了。
  “那半条巷子,是雷定乾的两个堂会在管?去告诉他们堂主,对!就是虎牙帮的‘章台四鬼’,还有校书院的尤二娘。
  “限一个时辰,重新归顺我水蛟帮。
  “马上去!”
  说话间,使者都派出去了,而聚义厅内早已鸦雀无声。
  莺莺用眼光从右至左,朝下面两排头领逐个扫过去,头领们表情各异。有胆儿大的头领也抬头看莺莺,发现她的脸庞之上,病态的红晕还在,却整个白得瘆人,那两抹红晕愈发加深了这份恐怖感。
  她的眼光终于在狄玉京身上停下了:
  “一个时辰之后,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