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布衣的澄观，从这洞口中徐徐走出，眉目中无悲无喜，又似含大喜大悲，宛若佛陀。
  只是，他依然是垂老的模样。
  柳递过去一个黑色的药丸：“吃了它，可以让你变回年轻时的样子，不过，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澄观看向柳，依然是淡然的表情，只是眸中却划过一丝浅浅的讶色，他接过药丸：“君上如此体恤，倒不似三界传闻那般。”
  “传闻如何？”
  “冷血无情。”
  “......去吧。”
  澄观服下药丸，颔首谢过柳，转身下楼去了。
  秀娘走进咖啡店后，酉阳吩咐穆杉引她入座。
  秀娘冷色道：“坐着做什么？澄观人呢？”
  酉阳笑眯眯地说：“你便先坐下，他自会来见你。”
  秀娘不情不愿地坐下，此时，她可没有心情坐在这里。但是，她刚才也感受到了原来消散的灵力痕迹，竟然又似乎在这楼宇中渐渐凝聚起来。她的心跳不禁加速，是他......来见她了么？
  正这般那般想着，自楼梯之上，一人缓缓踱步而下，朝她走来。
  眉若远山，眸如点漆，若不是那戒疤，若不是那包裹着清瘦身躯的灰旧僧袍，俨然就是谁家的斯文小书生。
  是......澄观，是那个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澄观！
  他走到她的眼前，在她的对面落座。
  阳光暖暖地照进咖啡店，周围的一切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个甜甜的、会发光的梦。
  “秀娘，我请你喝茶。”他抬眼看她，笑意浅浅，一如多年前和她一道饮“茶”。
  他朝酉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听说店里有茶名‘勿忘我’，我要一杯，赠予这位女施主。”
  酉阳眉头一挑：“确定要勿忘我么？”
  澄观笑道：“我听店里二掌柜有提及，便来一杯吧。”
  酉阳点了点头：“都是贵客，今日免单。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酉阳离开后，秀娘才缓过神来：“澄观，真的是你吗？你不是......”
  澄观淡淡地笑了：“秀娘，五百年了，我曾老得不像样子。所以，先前，我不好意思见你。”
  秀娘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噗嗤一笑，眸中含泪：“就因为这个不见我吗？傻和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啊。你以后不许躲着我，不管变得多老，都不许再躲着不见我。”
  “好，我以后都不躲着你。”澄观的笑容含着满满的宠溺。
  “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
  “嗯，出家人不打诳语。”
  “澄观，你知道么，这五百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和那些来往的鱼儿聊天，最喜欢问他们你的情况。你呢？”
  澄观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他还是和当年一样，那般容易不好意思。就算他活了五百年了，来到秀娘面前，他就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和尚。
  “我......我也想你，秀娘。我每天积攒功德，就为了你能重获自由，变回那个自由自在的快乐的你。”
  “真的吗？那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好么？”
  “好，我还俗，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澄观”
  ......可是为什么，秀娘总觉得，这像是她做的一个极美的梦呢？
  在澄观和秀娘互诉衷肠的同时，柜台处，酉阳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白色的绸布包递给穆杉，穆杉看了一眼笑眯眯的酉阳，打开了绸布包，柔软的绸布中包裹着几瓣风干的蓝紫色花瓣。穆杉认得，那是勿忘我。
  咖啡店的前身是茶馆，现在，倒是很少沏茶了，都是各种各样的咖啡，给人喝的是正常的咖啡，给鬼喝的是调了彼岸花的咖啡。那么，这勿忘我花茶呢？又有什么神奇功效么？
  “乖杉杉，别胡思乱想了，沏茶。”
  “......呃，这你都知道。”
  随着穆杉将水缓缓冲入放着勿忘我的杯子中，花瓣瞬间吸饱了水，如重获生命般舒展成饱满柔嫩的模样，独特的香味顿时在房间内弥漫开来，清甜沁鼻。
  便是秀娘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她竟从未闻过这么香的花茶。
  “澄观，这茶，好香啊。”秀娘看着穆杉端到她眼前的花茶，赞叹道。
  “嗯，很香，你尝尝。”澄观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有一丝苦涩，但他尽力让自己笑着，不然，眸中的湿润会被秀娘发现的。
  秀娘看着端放在眼前的茶，却好像犹豫不决。
  澄观问：“怎么了？”
  秀娘噗嗤一笑：“看你紧张的样子，我在看，这到底是茶，还是酒。”
  是茶，还是酒？一如当年。
  澄观欲言又止，秀娘已经端起茶一饮而尽。
  “小心烫，秀娘。”
  “......澄观，不管是茶，还是酒，只要你让我喝，我都会喝。”秀娘笑着，一双明眸看着澄观。
  “秀娘，这茶，名叫勿忘我。”
  “喝了就是了，非得知道它的名字么。”
  澄观却闭上了双眼：“世上真有忘情水，与名字相反，喝了它，你会......忘了我，忘记和我有关的一切......”
  秀娘的脸色瞬间苍白：“忘记你，不，我不要。我宁可我死了，我也不要忘记你！”
  她运气想将入肚的花茶吐出来，可在花茶入口后，竟早已和她的身体合为一体，根本就逼不出来！
  澄观的眼中流淌出了晶莹的泪水：“对不起，秀娘。我不能让你记得我。我还有很危险的事情要做，我不能陪着你，对不起。我本以为，你听了我带给你的话后，会恨我，不再找我。可是你还是来了，我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我知道君上说得对，只有让你忘记我，你才会真正地自由......快乐......”
  “可是，我不想要自由，也不要快乐，我只要你啊，澄观......你为何连我想念你的权利都要剥夺？”
  “对不起......对不起......秀娘，我爱你。”
  “澄观......”秀娘已泪流满面，她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漫天风雨中朝着她奔来的澄观......被她哄骗着喝了酒的澄观......生气不理她的澄观......傻乎乎地思考她的问题的澄观......
  而她的眼前，澄观在一寸寸老去，他的眉毛层层染霜，光滑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时间的痕迹......
  “澄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情？”
  “秀娘，四.....大.....皆.....空。”
  最后，秀娘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也消失了。那个见了她赤足，便惊慌失措扔了水桶的小和尚，是谁？
  对面，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和尚，又是谁？他为何，泪流满面？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她又为何脸上湿漉漉的，是淋了雨了么？
  “老和尚，你为什么哭？”
  “女施主，我因情而哭。”
  “嗤~和尚也谈情么？真是荒唐。”秀娘起身，她狐疑地看了看四周，这里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呢？不管了，先回湖里好好睡一觉吧，她觉得甚是困倦呢。
  她推开门，门外，铺满了阳光，就是不知为何有点刺眼，刺得她都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