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保安上楼去了。
  “保安已经上去了，我应该安全了，去三楼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华西把白大褂折成小小的一叠，用一只手拿着藏在身后，避免被人认出是医生。他路过一块金属挡板前，无意间瞥见自己灰白色的外衣上粘了不少铁锈。
  “肯定是刚才坐着想事的时候弄上去的。”
  华西照着挡板的镜像，伸出手拍了拍，印迹淡了许多，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看得出来。
  走上楼梯，当一楼的大厅从眼前消失的时候，华西又听到那群小护士的嬉笑声——
  “啊，快看快看，xxx和xxx地下恋情曝光啦！”
  “呀，女方都怀孕三个月了，现在才爆出来？”
  “我早看到八卦说他俩在恋爱，现在终于证实了，嘻嘻！”
  这些小女孩让华西感到无比的厌恶。
  四楼到了。
  人群聚集在走廊右边的一个角落里，李之平医生穿着白大褂，被围在中央，十分的显眼。
  华西之前见过的那个小眼睛女人此时正抓着李之平胸前的衣服，情绪十分的激动。
  “必须得赔钱，你不赔也得让医院赔！”
  李之平的头向另一方侧着，眼睛看着地面，一句话也不说。
  “我爸爸没有几个月可活了，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害的！”
  “你们这些没用的医生，一天到晚在办公室里坐着就能大把大把地赚钱，却连胃癌都检查不出来，你说，你们中什么用呀！”女人几乎是在用尽全力地嘶喊。
  华西站在最左边的楼道口，他不敢靠近人群，即使人群外侧站着五个保安。
  “你们家属冷静些，不要这么凶，人家医生也不是万能的，有问题好好商量，心平气和地说话！”一个看起来五十几岁的保安对这个女人劝解道。
  “冷静？我们还不够冷静吗？又没打他，又没杀他，这还不冷静吗？”
  “什么叫医生不是万能的？这可是他们的职责，他们的工作呀！”女人一旁的青年男子反驳道，眼睛一愣一愣的。
  “这么严重的病都没有检查出来，这不是失职是什么？我们家属发火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爸爸之前来这里看病，说只是胃溃疡，开了几副药就花了两千多块钱。结果现在到重庆的大医院去检查说是胃癌晚期，你说，这叫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怎么想呢？”
  “我真的恨透这个医生了，当时要是检查出来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点希望都没有，现在我爸爸可真的就只有等死了啊！”
  家属们一人接一句，大声叫嚷，发泄着心中的怒火与委屈。
  华西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一切，他发现尽管五个保安将家属们团团围住，却没有做任何实际行动来帮助李之平医生摆脱困境。
  保安们似乎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现在我爸爸在重庆住院，医药费每天要花一万多，你必须要负责！”女人用中指戳着李之平的额头吼了一句。
  这个女人的眼睛小小的、细细的，眼角向上翘起，头发有些灰白，上身穿着花色的外衣，下半身则着深黑色的裤子，伴着红白相间的土布鞋，一副典型的农村女人打扮。
  华西自己虽然也来自农村，但他却几乎不跟村里的人接触。一年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上课和住校，寒暑假一回村子，便径直躲进自己的小屋里面，根本不与外人接触，并且在小房间里他也是不停地复习看书做题。
  他希望时光快快地流逝，希望早日高考读大学，希望自己的努力学习能有所回报，让自己远离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
  华西厌恶这个村子，一直觉得压抑，周围的人总给他一种暴戾的气息。如果某一户人家有人在外地挣了大钱，回村子摆几桌酒席请客，之后人们见着他的时候便会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嘻皮笑脸的；若是做生意买卖亏本了，人们便会对这家人侧目而视，老死也不相往来。如果某户村民的孩子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村民们当面会祝贺这家人，背地里却会悻悻地说：“考上大学又怎么样，老家还不是农村的，以后到了大城市去一样会被人瞧不起！”接着便是说话者几个人十分满足的、嘲讽似的却又带着一丝酸酸情绪的笑声。
  此时此刻，李之平医生仍然被家属围着，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包围着他的家属们一句接着一句地辱骂他，把他贬低得一文不值，将他的尊严摔碎在地上，肆意地践踏。
  保安们站在最外层，静静地看着。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内心已经没有什么起伏和同情，也不再有什么新鲜感了。只要医生与家属的矛盾不是太过于激烈，或者说只要不出人命，他们都不会插手，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愿意插手。保安们这样冷漠也无可厚非，因为换做其他人十有八九也会如此。
  华西对于李之平医生并无多大了解，毕竟不是一个科室的，平日里只不过上厕所或上下班的时候见过几次面。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估计也没有什么硬关系，否则也不会到这种小医院来上班。以前看过简历，今年好像三十五岁，可能孩子都有几岁了吧？昨天下班的时候他跟他妻子打电话，听聊天的内容他妻子应该是在南充市另一家小医院当护士。”
  华西回想起自己对李之平仅有的一点了解。
  “干着最累的工作，拿着最少的薪水，面对最凶残的病患。”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恶毒的咒骂持续升级，愈演愈烈。
  “你这个人怎么不开腔呢？”女人骂道，“难道你是哑巴吗？”
  “说话呀，你必须得赔钱，你要是不赔钱我们就找院长，找你的领导，让你在医院干不下去！”其他家属也开始恶狠狠地威胁。
  “我们可以把你的照片和个人资料印成传单，在整个南充发放，让你在南充没脸见人！”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找媒体，大不了花钱让你上新闻，让你在全国‘闻名’，以后你在社会上连头都抬不起！”
  受到这些胁迫，李之平医生突然用双手把脸捂住，蹲了下去。
  “呀，还哭了呢！这么大个男人还哭，你要不要脸呀！”女人嘲讽着笑道。
  “哈哈哈哈！真是把你们这些做医生的脸都丢尽了呀！”其他家属也笑了起来。
  华西看不到李之平医生了，重重包围的人群将他挡住，但李之平的哭声却越发地响亮了。这哭声饱含不甘与冤屈，还带着尊严丧失之后的无力感。
  人群叽叽喳喳的，家属们满足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胜利了，成为了名留青史的伟大人物，做出了可以流芳百世的丰功伟绩。他们打败了这名卑微的医生，他们的内心也因此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这份喜悦是如此地激动人心，以至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了甜蜜的笑容。
  此时，李之平医生痛哭的声音在他们耳里便不再是哭声了，这声音变成了动听的音符，就像婚礼上的进行曲一样，使人的心跳动不已，难以自已。他们的一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倾听这仿佛来自天堂的乐章，这样的机会可是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的呀，可一定是要尽情地享受的呀！
  华西默默观望着这一切，他觉得这纯粹就是人世间最丑恶的画面。同为医生，李之平的内心他当然能够感同身受。
  女人又在做些什么了，华西看不清楚，人群挡住了视线，但他隐约感觉这个女人似乎是在用手揪扯李之平医生的一只耳朵，旁边的人好像在用脚踢着李之平。
  “真恶心！”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行业啊！太可悲了，我自己还能做下去吗？”华西在心里问着自己。
  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突然嘲笑着说：“瞧你这副模样，简直就像猪一样！”
  他一边笑着，一遍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发出像猪一样“呼噜呼噜”的响声。
  人群一下子哄堂大笑开来。
  “噢，其实连猪都不如，猪养大了好歹还能杀了卖肉赚钱，你活了几十年，读了这么多书连给人看病都做不好，你说你中什么用！没用的家伙！”秃头男又接着说。
  笑声越来越响亮，之前那紧张激烈的气氛似乎突然消失掉了。
  华西看到人群中不止那些素质低下的病人家属们在笑着，外面围着的保安们也笑了起来。
  争吵声、辱骂声和笑声吸引了楼上楼下的人们站到过道栏杆处围观，有些胆大的甚至来到三楼，加入了这场悲惨的闹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