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沉。
  面对林逸飞的尖锐问题，高胜寒动作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自然。
  “一脉相承？”
  高胜寒看着林逸飞笑道：“那林警官觉得，这人是我杀的，还是我的徒弟杀的？”
  林逸飞牢牢掌握着主动权笑道：“以高医生的造诣，看图辨人，应该没有难度吧？”
  “如果一时辨认不出来，那就多看几眼照片。”
  “我相信高医生会找到感觉的。”
  他手指敲了敲郭富贵他们的照片。
  高胜寒没有再看照片，一边不紧不慢切着火腿，一边漫不经心回道：
  “如果林警官觉得我是凶手，那就放开手脚查我，只要有证据，我随时伏法。”
  “如果林警官觉得，是我带出来的徒弟杀的，那么，我只能很抱歉的告诉你，帮不了你什么。”
  “我拿手术刀这二十几年，除了滨海医院的五个徒弟外，还在十几个医院培训过不少人。”
  “其中三个是军医院，培训人数更是以排为单位。”
  “你还应该知道，能够被我培训的人，不是骨干就是精英，个个天赋极高，学我精髓毫无难度。”
  “也就是说，近百人有我风格，这还不包括他们的开枝散叶。”
  “所以林警官要我帮忙，我只能说对不起，我只能建议，你去我就职过的医院拿名册。”
  说完之后，他就把火腿放入一个瓷碗，接着又拿出一块瘦肉切起来，自始至终不见过激的情绪。
  只是林逸飞清楚，高胜寒肯定知道一点什么，不然也不会时不时紧握手中切肉刀缓解情绪。
  “高医生记不起谁的手法，但应该记得起这几个人吧？”
  林逸飞又拿出硕鼠、郭富贵和赵月如的正面照片，放到高胜寒面前给他好好审视：“有印象吗？”
  “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想不起来。”
  高胜寒皱起了眉头：“我跟他们有过交集吗？”
  “高医生记性确实不好啊。”
  林逸飞手指点着一张张照片提醒：“只是过去三年，就把这些人都忘记了，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硕鼠，以前在第一医院做过扒手，有一次偷病人的钱，被你痛打一顿，跟同伴断手断脚……”
  “当然，你也赔了好几万块钱。”
  “郭富贵，暴发户，不仅不感恩你的心脏搭桥建议，还向卫生局投诉你，让你当年无法晋升。”
  “赵月如，她跟你没什么矛盾，但跟你儿子高小飞冲突过，还让你儿子最终被开除。”
  “高医生，这些人跟你可都有不小交集……”
  林逸飞笑容很是意味深长：“你就这样全忘掉了？”
  “被你这样一说，印象又多了几分，不过我真没有在意过他们。”
  高胜寒脸上依然波澜不惊，他还用手指一点东侧房间：“那是我书房，你可以进去看一看。”
  “里面大大小小五十多本嘉奖证书，三十多面锦旗，还有十几万奖金。”
  “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吗？”
  “全是我这辈子多管闲事得来的。”
  “林警官应该清楚，有多大的赞誉，就有多大的恨意。”
  “这几十年，我帮了很多人，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高胜寒语气平淡：“你觉得，我能记住那些人？”
  林逸飞没有说话，走过去打开房门，果然发现装有四个书架的书房，挂满了锦旗，堆满了证书。
  尽管证书和锦旗有些古旧，可上面的字眼依然耀眼，见义勇为，打拐英雄，救火勇士……应有尽有。
  这果然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啊。
  林逸飞开始希望高胜寒不是凶手了。
  他没有去翻查，扫过两眼就走了回来，保持着恬淡笑容：“高医生，你是一个可敬的人。”
  高胜寒笑了笑：“林警官现在还认为，郭富贵他们跟我有矛盾，现在死了，是我报复？”
  “我没这么说。”
  林逸飞轻笑一声：“这只是一种本能的调查，毕竟郭富贵他们的唯一交集就是高医生。”
  “只能说这是一个巧合。”
  高胜寒情绪越来越平稳：“林警官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对我深入调查，我绝对好好配合。”
  林逸飞一直盯着高胜寒，他忽然发现，高胜寒不仅整个人活跃了很多，连昔日那份哀伤都消散了。
  他就像是一根逢春的枯木，重新绽放着内心的生机。
  老高一定有问题。
  不过林逸飞也没有过度逼迫，否则只会让高胜寒更加戒备，一张一弛方为王道，于是他收起了照片：
  “看来这一踏我要白来了。”
  林逸飞向高胜寒无奈一笑：“还以为在你这里会有收获。”
  “怎么会没有收获呢？”
  高胜寒敲敲案板上的食物笑道：“你可以吃到整个滨海最好吃的蛋炒饭。”
  “或者林警官非要一个凶手交差的话，我无所谓回去跟你凑一凑数。”
  他语气变得玩味：“反正我都孤家寡人没什么牵绊，能为警方背个黑锅也是我荣幸。”
  林逸飞靠在吧台上摇头：“高医生，你这几句话，不仅打脸，还很诛心。”
  “警方确实很大压力，但绝对不会拿人替罪。”
  他字眼落地有声：“只要你没杀人，谁没有人能动你。”
  高胜寒眼里流露一抹欣赏：“看得出林警官是一个是非分明的好警察。”
  “可惜，这世道不是每个人都跟林警官一样有底线。”
  “滨海多几个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他感慨一声，接着又哈哈大笑，很是响亮，一改昔日的颓废，流露出罕见的愉悦：
  “林警官，难得一起吃饭，你是一个好人，还帮助过我，一碗蛋炒饭，一碗瘦肉汤，诚意差了点。”
  “今天多呆一个小时，我给你做一道好菜。”
  高胜寒迅速把瘦肉切完放入一个碟子。
  林逸飞流露一抹兴趣：“哦，什么好菜？”
  高胜寒笑容旺盛：“无骨鸡。”
  说完，他就打开冰箱，取出一只两斤重的鸡，放在洗好的案板上，接着，他又从冰箱取出一个盒子。
  打开，盒子内容映入林逸飞眼里，三支薄厚不一的手术刀。
  林逸飞目光眯起：“高医生用手术刀来做鸡？”
  “用鸡鸭来练刀，这也是我一个诀窍。”
  高胜寒取出一支手术刀清洗：“既能做出一顿美味，又能更好锻炼手感。”
  “你放心，这手术刀就是专门做菜的。”
  他宽慰一句：“没有进入过医院，更没有在人身上用过。”
  随后，林逸飞就大开眼界了。
  高胜寒用手术刀在土鸡的翅膀下面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动作利索把整只鸡的骨头取了出来。
  大大小小的骨头全摆放在案板上，重新形成一个完整骨架。
  而被取出骨头的土鸡看起来完好无损，好像什么都没有失去一样。
  接着，高胜寒就把配料从伤口塞入，让土鸡重新变得圆滚起来，等翅膀放下，更是连伤口都被隐藏。
  神乎其技。
  走回来的陆白衣完全目瞪口呆。
  林逸飞也是讶然，他尽量高估高胜寒刀法了，没想到还是保守了。
  他由衷竖起大拇指：“高医生，厉害。”
  陆白衣还雀跃地拿出手机：“高医生，先不要动，让我拍一拍发朋友圈。”
  她对着无骨鸡和完整骨架咔嚓咔嚓拍了十几张照片。
  “其实没什么难度，就是熟能生巧。”
  高胜寒笑道：“以前家里常来客人，还时不时聚会，他们习惯比试，所以几乎每个人都会这道菜。”
  林逸飞大笑出声：“高医生真是有创意，一道菜，不仅饱了口福，还巩固了他们解剖手法……”
  说到解剖手法的时候，林逸飞眼里掠过一抹光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来，搭把手，帮我热锅。”
  高胜寒招呼着林逸飞……
  这一顿饭吃的很愉悦，宾主尽欢，三人不仅把无骨鸡和瘦肉汤一扫而光，还把蛋炒饭也吃了个干净。
  林逸飞跟高胜寒也相谈甚欢，天南地北的调侃，不知道的人，根本想不到他们是警察和嫌疑人。
  三个小时后，林逸飞和陆白衣吃饱喝足从高家出来，高胜寒还一直送到楼梯口才回去。
  “这顿饭真是惬意。”
  林逸飞靠在驾驶座上赞道：“高胜寒不仅刀法一流，厨艺也是杠杠的。”
  陆白衣扫视窗外一眼，随后低声问道：“师父，试探的怎样？高胜寒是不是凶手？”
  “他啊……”
  林逸飞神情犹豫了一下，他原本认定高胜寒有八成嫌疑，可经过煮饭时的对话，他又开始动摇了。
  除了高胜寒没露出什么破绽外，还有就是他的情绪变化，全都超出林逸飞的预判。
  特别是无骨鸡这道菜，高胜寒主动展示了刀法，让林逸飞一时不好把握他的用意。
  “他有问题，但是不是凶手不好说，还是需要证据说话。”
  林逸飞回了陆白衣一句，随后落下车窗通通风：“你记得把无骨鸡的照片传给小萧对比一下。”
  陆白衣点点头：“明白。”
  “林警官，陆警官，你们还没回去啊？”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跳完广场舞的黄海霞拿着扇子过来，很是热情打招呼：
  “事情办完了？”
  她彰显着八卦战斗力。
  林逸飞一笑：“办完了，黄主任有心了。”
  黄海霞大大咧咧：“办完就好，我还担心高医生心情不好，沉默寡语，帮不了你们的工作呢。”
  林逸飞笑着出声：“高医生今天心情不错，所以交流也顺畅，我们工作完成的相当顺利。”
  “那就好。”
  黄海霞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真希望他每天都有这种心情，不然整个人看起来太绝望了。”
  “不行，过两天，我要安排他相亲。”
  她作出一个决定：“让他尽快从小飞的阴影中走出来。”
  陆白衣笑着奉承一声：“阿姨真是热心，还给高医生安排相亲。”
  黄海霞嘿嘿一笑，开启极其强大的八卦能力：“街里街坊的，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吗？”
  “其实这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想给高医生介绍姑娘，结果他每次都说不想高小飞受苦拒绝了我。”
  “唯一一次……三年前，小飞成年了，他没借口拒绝我了，才答应参加一场相亲。”
  “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十来岁的姑娘，大学生，还是学艺术，搞什么雕塑的。”
  “人家姑娘很喜欢高医生，觉得他又高大又多金，一见钟情，可惜高医生却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他跟我说，那姑娘太放荡了，还说那姑娘跟好几个男人往来……”
  “我说你不瞎扯吗？你见人家第一面，就知道人家放荡了，还跟好几个男人往来。”
  “他说他不仅嗅到三种安全套的残留气息，还发现她嘴角有常吃避孕药的症状。”
  “我看他胡说八道就骂他一顿，让他不喜欢姑娘也不能这样编排他。”
  “我替高医生传话婉拒那姑娘后，那姑娘还不死心，跑到高医生家里要求给她一个说法。”
  “高医生就把跟我说过的话说了出来，弄得那姑娘勃然大怒，把高医生家里砸的稀巴烂。”
  “我都差一点遭殃，自那以后，我也就死心了，不再给高医生折腾相亲了。”
  “不过现在看他这么颓废，还是再做一回热心人吧……”
  黄海霞一口气把想要说的东西全部说完，随后又用扇子一拍脑袋：“哎呀，不好意思，又多嘴了。”
  林逸飞忽然坐直了身子：“黄主任，你介绍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捕捉到雕塑室几个字。
  黄海霞微微一怔，随后揉了揉脑袋：“我想一想，想一想，好像叫美什么……哦，对，林美美。”
  陆白衣讶然失声：“林美美。”
  她难以抑制的心跳加速，血液升温，手指都微微抖动！
  黄海霞点点头：“没错，林美美，我一个同事介绍的女孩子，漂亮，年轻，还很会做人。”
  林逸飞拿出手机，调出林美美的照片，递到黄海霞的面前：“是不是这个人？”
  黄海霞靠过来仔细审视，然后很高兴地点头：“没错，就是她，咦，警官，你们也认识她啊？”
  “是啊，认识。”
  林逸飞笑着一握黄海霞的手：“黄主任，谢谢你，改天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你。”
  林美美跟高胜寒的冲突终于找到了，那就是三年前相亲这一个闹剧。
  黄海霞很热情地回应：“没问题，随时欢迎两位警官。”
  “组长，高胜寒的动机终于找到了。”
  黄海霞离开之后，陆白衣扫过高胜寒楼层一眼，眸子有着无尽的兴奋：
  “他失去儿子高小飞后，性情大变，也没有什么牵挂和盼头，于是就把得罪过他们父子的人杀了。”
  “硕鼠、郭富贵、林美美跟他有直接冲突，赵月如导致高小飞被学校开除……”
  她呼吸变得急促：“我们可以请高胜寒回去对话了。”
  虽然找到林美美跟高胜寒的冲突，可林逸飞不仅没有兴奋，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淡淡一笑：
  “刚刚吃完高胜寒的无骨鸡，转身就把他抓回去不太厚道啊。”
  “而且你觉得，他是凶手的话，我们有足够证据钉死他吗？”
  他话锋一转：“你在高家转了一圈，可有什么收获？”
  听到这一句，陆白衣变得沮丧起来：“没有……”
  她打着上洗手间的幌子，在林逸飞吸引高胜寒注意力的时候，把整个高家逛了一遍，连床底都看了。
  结果什么有可疑的线索都没有。
  凶器、头套、夜行服、硕鼠他们的肢体，陆白衣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把手机照片全部传给林逸飞：“我进了他每一个房间，半点可疑线索都没有。”
  “我拍了近百张照片，你有空过一遍，看看我有没有遗漏。”
  随后，她又不甘心地看着三楼：“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抓高胜寒回去审一审。”
  “我也想抓他回去，但肯定不会有收获。”
  林逸飞改变了早上请高胜寒协助调查的部署：“与其让他高度戒备，还不如松弛一点。”
  “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他接下来要对老富下手。”
  他笑容变得玩味：“咱们把他捆的太死，又怎能找到他的破绽？”
  陆白衣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你要给他自由，这样一来，他动的越多，就可能错的越多。”
  “没错！”
  林逸飞开着车子离开了小区：“通知大狗和山猫，带人二十四小时盯着高胜寒。”
  陆白衣马上应道：“明白。”
  在林逸飞和陆白衣他们离开小区的时候，高胜寒正平静地把碗筷洗了，随后又仔细擦拭了桌子。
  他做完这一切后，用纸巾擦擦双手，随后来到林逸飞看过的照片墙。
  高胜寒目光柔和审视着上面照片，接着抬起一根手指落在一个年轻女人脸上，喃喃自语：
  “媛媛，你还好吗？”
  “救人无数，却连你们都保不住，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败。”
  “二十多年前没有把你救回来，十八年后又误会了小飞，我对不起你们啊。”
  “不过你放心，这一次，我会好好弥补的。”
  “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