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喝空的瓶、坛，夏侯刑风自知内功精湛，强劲的酒力都被真气化去，再喝下去也无妨。
  但，自从步惊尘的手残废后，功夫便也随之荒废了，倘若饮酒过度，未免有伤身体。
  于是，夏侯刑风笑道：“六哥，你的海量算是领教了。幸好今日酒已饮尽，否则，再喝下去，我只怕是非醉不可了。”
  步惊尘也笑道：“你内功远在我之上，怕是为了顾全我的颜面才认输。”说着，他将喝光的酒瓶倒扣在桌上，道：“好吧，既然量已足，兴已尽，就到此为止。”
  夏侯刑风也将酒坛放下，面容一肃，正色道：“依我看，六哥深夜前来，除了喝酒外，只怕又带来一桩大买卖。”
  步惊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默默地望着夏侯刑风。
  夏侯刑风点了点头，道：“明白了。”他转身对身旁服侍的四个美人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退下吧。”
  四人闻言，裣衽万福，袅袅娜娜地退了出去。
  女人们一走，屋中的香艳气味便霎时随之消散。
  在夏侯刑风与步惊尘之间，骤然涌出一股凛然的杀气，一扫方才的暖馨之意。
  沉默了片刻，夏侯刑风先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下次飞铃再响，断魂之人，该轮到孟千秋了。”
  步惊尘道：“不错，有人肯开价三十万两白银，买孟千秋一颗脑袋。”
  夏侯刑风眉梢微微一挑，惊道：“三十万两白银？此人好大的气魄！素闻孟千秋置身于江湖之外，与世无争。到底是谁如此恨他，竟不惜重金赐他一死？”
  步惊尘摇了摇头，沉声道：“雇主是谁无关紧要，咱们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别的原因，一概无须多问，道上的规矩你是明白的。总之，两个月内，你只要拿下孟千秋的人头，三十万两白银，就是你的了。”
  夏侯刑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十万两白银买一条命，听起来出价惊人，很有诱惑力，但是……”他顿了一顿，又道：“不知六哥是否听说了，魔都七大杀手，已有五人为夺得这笔横财，将小命丢在无极阁。”
  步惊尘脸色也是一黯，低声道：“不错，近日来，无极阁中血案频发，魔都七大杀手只剩两人。”
  夏侯刑风道：“我们七人之间虽互无交往，但，每个人手底的功夫却都心知肚明。就说那‘千面青蝠’萧隐狰，易容之术何等精妙？更何况他那杀人于无形的铁笔问心针，真功夫未必在我之下，但，他潜入无极阁中，非但没有将孟千秋杀死，反而命丧牡丹花下。六哥，也许这些话并不中听，可你明白我的意思，有他们五人作为前车之鉴，眼下，纵然在我面前摆上一座银山，难道，我会动心么？”
  步惊尘怔了怔，目光里仿佛带着种陌生感似的，凝望着夏侯刑风，道：“刑风，你……你怕了？”
  夏侯刑风叹了口气，道：“不是怕，是兔死狐悲。”
  步惊尘道：“这种话，以前的你，可从不曾说过。”
  夏侯刑风苦笑，道：“人是会变的。六哥，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沧澜无极阁与江湖各门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孟千秋素有洁身自好的清誉，一身武功更是高深莫测。杀他的成功率极低，纵然能得手，也势必会惹起公愤，从此日夜面对那些江湖侠义人物的追杀。这份棘手的买卖，谁若接下来，不啻于惹火上身，这辈子休想安宁。”
  步惊尘道：“接不接这笔买卖，是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过……”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
  夏侯刑风追问道：“不过什么？”
  步惊尘一字一字地说：“我所认识的刑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向只饮最醇的酒，骑最烈的马，玩最美的女人，杀最难杀的人。若是容易做的事，你还愿意做吗？”
  夏侯刑风又叹了一声，道：“不错，过去我把杀人当作一种乐趣，越难杀的人就越让我感到兴奋。可是……可是现在，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
  说着，他低头幽思，眼中闪过一丝柔情，眼神中饱含一种说不出的暖意，短短一瞬间，竟将多年厚积的杀气涤净。
  步惊尘捕捉到了夏侯刑风眼中的神采，这种神采是不应该从一个杀手眼中流露的！
  他盯着夏侯刑风，似乎想要透过对方的躯体，看出这位杀手之神，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夏侯刑风却避开步惊尘的目光，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外面冰凉的夜风，吹在自己敞开的胸膛上。
  他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从窗台上拣起一只红纸叠成的纸鹤，捧在掌心，怔怔地，有些发呆。
  步惊尘见了，起身，默默走到夏侯刑风身旁，道：“又叠纸鹤了。”
  夏侯刑风把手中纸鹤放在蜡烛的火焰上，火焰舔过纸鹤，冒起一股青烟。
  他望着卷动的火苗，道：“每一次杀人之后，我都要为死者叠一只纸鹤，焚化，超渡，以求得内心的平静。否则，便会夜夜被噩梦惊醒。”
  纸鹤在火苗中，被焚成几片残烬，被风吹出窗棂，消逝在夜色中。
  夏侯刑风眼中流露出一丝忧郁，喃喃说道：“人世间事事难料，今夜，我能为典威叠一只纸鹤，但，我自己的那一只纸鹤，却不知有没有人肯为我叠。”
  步惊尘拍了拍夏侯刑风的肩膀，道：“为什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夏侯刑风道：“因为这是真心话。这种生活我厌倦了，虽然日日酒色财气，好不快活，但我忍受不了这份压抑！每天早上，看着太阳从东方天际升起，谁知晚上还能不能再见到夕阳从西山落下？每天，总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我真的厌倦透了。”
  步惊尘道：“刑风，你想洗手退隐？”
  夏侯刑风将视线投向窗外，没有回答。
  步惊尘又道：“你真想退出江湖？”
  夏侯刑风依然沉默。
  步惊尘长叹一口气，道：“做杀手的下场，都难得善终。像我，被废掉一只手已算幸运，更多人则像萧隐狰那样暴尸横死。你有心退出这趟浑水，也好。不要像我这样，把元气都拼光了，便，再也没有人理睬……”
  夏侯刑风回过身，道：“六哥，当年我是跟你出道的，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许多道理我都是从你身上学到的。有一句掏心的话，我也只能对你讲。”
  步惊尘道：“你说吧。”
  夏侯刑风犹豫了一下，才支吾道：“我……我是为了一个姑娘。”
  步惊尘淡淡一笑，道：“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来。”
  夏侯刑风眼中又闪出那种柔情的光采，道：“我浪荡江湖以来，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能像她那样。这让我怎么说呢？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我便不再想起杀戮与亡命天涯的生活，忘记了江湖中的恩怨羁绊，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
  步惊尘沉声道：“你在道上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杀手的血是冷的，一丝一毫的柔情都可能让咱们坠入万劫不复的困境。刑风，你听六哥一声劝，咱们的命是刀锋下搏出的，你可不要视同儿戏。”
  夏侯刑风脸色连变了几次，道：“六哥，你说的这些话我对自己说了不知多少次，强迫自己离开她、忘掉她，可是……我……我做不到。当我发现自己开始厌倦杀人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六哥，像我这样的人，整日为杀人而活着，有什么意思？就算死了，这世上连一个肯为我流泪的人都没有。”
  步惊尘叹道：“谁让咱们是杀手呢！”
  夏侯刑风道：“不错，我是一个杀手。可我扪心自问，难道爱一个人，比杀一个人还难么？”一句话，说出他内心中最真挚的情感，胸口不住起伏。
  步惊尘盯着夏侯刑风的眼睛，良久，才道：“刑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作为一名杀手，实在太可惜了。”
  夏侯刑风一笑，笑容中流露出几份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