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杀手生涯，陆无涯心如铁石，喜怒从不形于色，然而，此刻当他望着夏侯刑风，竟也激动得浑身颤抖，道：“夏侯兄，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夏侯刑风道：“魔都七大杀手已死五个，只剩你我二人，我若再死，独留你一人在天地间，岂不寂寞。”
  三年前在慧光寺的大殿，陆无涯脱刀斩飞签，从孟千秋的毒手下救了夏侯刑风之后，说的便是这句话。
  此番重提，两人都不禁回想起那日决斗的一幕，当真死里逃生，凶险万状。时隔三年后想起，仍是恍若隔世，如同做了一场恶梦一般。
  两人经过生与死的洗礼，交情已成过命，此刻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
  良久之后，陆无涯低声道：“走，喝酒。”他此刻的心情，的确需要纵饮一番方能尽兴。
  夏侯刑风哈哈一笑，拍了拍衣衫，道：“今夜出来，未料得能会到朋友，哈哈，我可是分文未带。”
  陆无涯也是大笑一声，豪气顿生，道：“三年前你在洛水边的酒肆请我畅饮，时隔三年，该轮到我回请了。哈哈，三年来我从未如此痛快过，夏侯兄，咱们沿街一路喝下去，若不把华阴喝个人仰马翻，绝不罢休。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两人携手出了马厩。
  街边的窄巷中，有一个最简陋的小酒肆，连铺面都没有，只从屋檐下支起一个蓬子，下面胡乱摆着两张方桌，五六条长凳，便算是店厅了。篷上挂着一盏风灯，火苗飘炼不定，照得桌前两个食客的身影也是忽明忽暗。
  酒，是入口如火灼的老白干。整整两坛，平放在桌上。
  陆无涯捧着酒坛，满满斟了两碗，揣到夏侯刑风的面前，道：“这身边的钱只够下这两坛酒，不过，这些钱都是我辛苦做工攒下的，不沾丝毫血腥，用来买酒，喝起来放心、痛快。来，喝。”
  夏侯刑风也揣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道：“好酒，我平生酒里来、醉时去的，千百次豪饮中，当以此酒为最佳。”
  两要相对大笑，他们别后重逢，心情畅快之极，因此酒质虽劣，但喝入口中，却胜于佳酿琼液。
  是时意气风发，酒到碗干，一坛酒顷刻间被喝得点滴不剩。
  陆无涯又拍开第二坛酒，道：“夏侯兄，江湖上传说你已战死，你是如何脱险的？”
  夏侯刑风苦笑道：“一言难尽啊！这三年来，虽保全了一条性命，唉，实也同死过一次差不多。”
  陆无涯问道：“可是刚才咱们拆了几招，发觉你武功大为精进，若非有奇遇，绝难有如此进境，这又是怎么回事？夏侯兄，三年中你去了哪里？”
  夏侯刑风便将自己如何被孟千秋击伤，如何被抛入冰潭，如何遇到神机老人，又如何脱困的过程细叙了一遍。
  听得陆无涯心下骇然，紧张之处，更攥紧拳头，连酒也不及喝了。直到夏侯刑风将故事讲完，方吁了一口气，道：“夏侯兄，你此番真是死里逃生，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想那神机老人为中原武林之至尊，等闲人见他一面尚且不能，你却与他同处三年，难得的紧啊。”言下甚是羡慕。
  夏侯刑风道：“陆兄不必遗憾，下次若再遇神机老人，我必为陆兄引见。以你的古道热肠，老人必会欣赏。”
  陆无涯打了一个哈哈，道：“这等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不过，放眼江湖，只怕仅有夏侯兄一人称陆某为古道热肠，哈哈，为这也当浮一大白。”
  两人再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夏侯刑风放下酒碗，道：“陆兄，这三年来，你过得又如何？”
  陆无涯闻言后，轻叹一声，道：“慧光寺的门口一别，听说你被无极阁所擒，我也曾几次夜探无极阁，只是均未得手，后来，江湖上风传你已惨死，这才罢手。说来惭愧，竟未料到你仍在人世。”
  夏侯刑风暗道：“你说得轻描淡写，但夜探无极阁，当真谈何容易？定然经过了无数场凶杀恶斗！”心中大为感动，道：“陆兄待我这一片高义，我……真是无以回报！”
  陆无涯将脸微微一沉，道：“此言差矣，夏侯兄，咱们生死之交，再说这种话未免太见外了。何况三年前你亦不曾独自逃生，为救我宁肯独挡孟千秋，置生死于不顾。如此义气，苍天可鉴，又让我拿什么报答！”
  夏侯刑风重重地点了点头，揣起一碗酒，正色道：“陆兄所言极是，生死之交，大恩不言谢，来，我敬你一杯。”
  陆无涯将酒碗接过来喝了。
  夏侯刑风接着道：“过去的事不提了，今后你又做何打算？”
  陆无涯脸色一黯，道：“咱们做杀手的，所有的开销都是从刀锋剑下搏命而来，如今我的腿已废，江湖上已没有我存身的位置。唉，只求日后能活得平静一些，凭力气挣口饭吃，便已足矣。”
  夏侯刑风道：“你的妹妹呢？这几年来可曾找到？”
  一句话，似乎触痛了陆无涯心底的伤处，他遥望夜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找了，大江南北，塞北中州，我每到一处，无不留心寻找，却毫无结果。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谁知道呢？看来，我欠她的情是注定无法弥补了。”
  夏侯刑风从未见陆无涯如此的颓然，但他理解陆无涯此刻的心情，安慰道：“你的腿上虽然有伤，但手还在，独臂刀还在，凭着你陆兄的独臂与快刀，放眼天下，江湖中有几人不慑其威名？陆兄，只要你不气馁，咱们重头再来，终会重振以往的辉煌。”
  陆无涯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夏侯兄，你的好意我已心领，但我已决意不再涉足江湖。”
  夏侯刑风着急道：“陆兄，你……”
  陆无涯打断了他的话，道：“经过这场剧变之后，人也会改变，也许我的刀还算锋利，我的心却已非昔年了。”顿了顿，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说句老实话，你别见笑，我竟怕再杀人，怕再见到血腥，更无意再出江湖。如今，这种生活便挺好，尽管卑贱，但毕竟是我用汗水挣下的收入，少也罢、苦也罢，我却花得踏实，用着安心。”
  夏侯刑风想不到陆无涯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代至尊杀手，雄风已逝，锋芒俱消，实已与常人无异。
  然而，当夏侯刑风凝望陆无涯的双眼时，却发现这双眼睛中蕴含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纯澈、明亮。
  一时，夏侯刑风无言。
  倒是陆无涯朗声一笑，道：“从此陆无涯已成市井俚人，不必说他了。夏侯兄，今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夏侯刑风淡淡一笑，道：“我何尝不想跳出这个刀光剑影的是非之地，只是，有些恩未报，有些情未了，有些仇未清，一时无法从江湖中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