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若有缘江湖再见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
  我本以为自己在这五姑娘山上待不了多久，没想到匆匆三年就过去，时间真的很奇怪，你不想它，它便匆匆如流水。三年的时光过去，我的个子也长高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不点，小白狐狸的伤早就好了，出落得一身炫目的光滑皮毛，至于胖妞这只小瘦猴子也终于能够名副其实了，因为它在这三年时间里不知道吃了多少鸟蛋和小虫，营养好得肚腩都要出来了。
  五姑娘山主峰离龙家岭不过半天的路程，抬抬脚就到了，然而我这三年寒暑，却没有回过一次家，也没有见过我爹娘和我姐一面。
  青衣老道说我是个妨人的命，最好不要回家，免得给家里人带来灾祸——“七尺留外，年不过旬”。所谓七尺，是南北朝的度量，意思就是说一旦我差不多长到一米七的身高，就不能在家里面待着了，而后归家，一年不能待超过十天。这对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情，我想我那又善良又刻板的爹，也想我娘，还想把我从小带大的姐姐大凤，可这一切都被青衣老道告诉我的事情给阻隔了。
  山鬼老魅聚邪纹，魔头转世又一生，我陈二蛋就是这么一个命，这辈子都要辗转漂泊，难以安生。
  不过好在青衣老道虽然不许我回家，但是也不会阻止我给家人写信。
  我二蛋也上过学，不过没两天山外面就闹了运动，接着田家坝的小学也停了课，于是我们就成了漫山遍野胡窜的野孩子。眼看就要成睁眼瞎了，结果上山来后却因祸得福，碰到了一个能够教我功课的人。这人并非青衣老道，而是神仙府中那个神秘的老鬼，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鬼，但是却知道它是这山上除了胖妞、小白狐狸之外，对我最亲的人。
  一开始，老鬼给我发蒙，教我《千字文》《小儿语》《三字经》，而后教我《易经》《道德经》，此乃总纲，随后便是《登真隐诀》《清微丹诀》和《太上三洞神卷》三部，又教我用青衣老道给我种下的两滴精血习得气感，然后打熬身体，修习那入门的拳脚功夫。我并非愚笨之人，又时时都有性命之忧，所以修习得格外勤奋，整日里除了一日三餐和挑水清洁的工作之外，基本上都是在学习。
  没有经历过苦难，就不知道什么是勤奋，在山上的日子里，我几乎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但是却一直都不能像老鬼所说的那样，感应到无所不在的“炁”——在此之前，我已经熟读了它教授的道典经藏，虽不甚解，但是却朗朗上口，历历在目。老鬼告诉我，我之所以感受不到炁，是因为我的意识被压制了，不过也无妨，我身上有两滴精血，到时候也可以徐徐转化而出。
  我依旧不能学道，但是却学会了写字。每隔一两个月，我就会写一封家书给我父亲，然后托胖妞带回龙家岭去。
  就凭着信，我跟家里总算是没有断了联系，他们知道我在山里面活得好好的。
  三年的时光过去，我依旧不晓得青衣老道的名字叫啥。他不爱说话，特别不爱，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待在内室里不出来。有一次我不小心走进内室，正好瞧见他扎着马步，在那石案之前挥毫泼墨。一支胖妞手臂那么粗的笔沾上了朱砂、香灰水和石墨的颜料，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在黄纸上鬼画符，空中不时传来风的呜咽声，青衣老道整个人都仿佛一块发亮的玉石，灼灼其华。
  我又一次见识了青衣老道的本事，不过代价却是我被绑在神仙洞的石柱上面，被狠狠地抽了一回屁股，两天走不得路。
  青衣老道认识老鬼，老鬼也认识青衣老道，但是他们两个不会同时出现，就好像王不见王，彼此遵守着某个约定。我有一次向老鬼问起青衣老道的身份，老鬼没有说话，反而隐入了石壁中，三天都没有出现。这件事情吓坏了我，山峰顶上只有老鬼能够陪着我说话，还教我东西，要是它也不理我了，我就真的要哭了。好在老鬼在第四天出现了，若无其事的，而我也晓得了规矩，那就是好好学，别的不要多问。
  青衣老道很忙，他有的时候整日待在内室；有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上足够的食物。有时候是大米，有时候是糯米、红薯、苞谷或者别的杂粮，都不一定，如果这些都没有，他会带一些黄精之类的素食。野物也有，山鸡、野兔、田鼠子，我十岁那年他还扛了一头四百多斤的野猪回来，我忙活了一个多月方才弄成腊肉，吃了整整一个冬天。
  当然，青衣老道弄不到主粮的时候，才会出手打猎物——做他这样的道士，不嗜杀，存善念，只有活不下去了，才会让手沾上血腥。
  我也不知道怎么地，天生就会做饭，自从有了我，青衣老道便不再动手。神仙府没有菜刀，他给我一把锋利的小宝剑，让我自己弄，而他则在旁边洗手。青衣老道的手修长、白净，一天不知道要洗几次。对于我，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就像一件物品一般。不过他倒是蛮爱和胖妞、小白狐狸玩的，有一次我听他感慨外面世道太乱，说了一句话：“这世道，有时候人还不如畜生和善。”
  这是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后来我明白了，青衣老道当时已经是对人性彻底失望了。
  五姑娘山主峰并不是青衣老道常待的地方，他经常会离开，很久才会回来。我晓得他好像是在寻找一个老朋友，据说那人被害了，又好像准备转世重修，他欠那个朋友一份人情，想守护那位朋友的平安，以作报答——他以前以为我就是那个人，后来发现不是。
  算上我出生的日子，青衣老道整整在这一片区域找了十多年，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友情，能够让脾气并不是很好的青衣老道这般坚持。不过越到后来，他的脾气越是暴躁，而让我担忧的事情是老鬼越来越少出现了。最开始带我发蒙的时候，它几乎是天天都在，后来两天一次、三天一次，再后来它十天半个月才会露一次面，而且每次露面都很匆忙。
  我最后一次在五姑娘山神仙府见到老鬼，也是第一次瞧见它跟青衣老道对话。
  那时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突然听到内室门口的铜镜边有两人低声说话，我醒过来，竖着耳朵听，听到青衣老道说道：“……姓王的过来了，好像也是在找他，我怕他要是被提前找到，只怕要吃些苦头。”
  老鬼说道：“他能不能从幽府回来还是两说，说不定给你托的梦做不得准呢？”
  青衣老道咬着牙，狠狠地说：“不管了，姓王的要敢到这边来，我就让他好看，大不了同归于尽，我倒是要看看那狗日的祸害了他前世，难不成还能祸害今生？”他说完这话，朝着我这边看了一眼，走入了内室。
  过了几天，一天晚上，我听到五姑娘山往东几十里的林子里一直在打雷，整个地界都在震动，后来青衣老道回来了，一身的血。
  他没有久留，带着小白狐狸离开，并且告诉我，让我回家，以后如果有缘，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