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鲤骑驴,竹杖与芒鞋
作者:夜未央      更新:2021-09-07 06:03      字数:2895
  乘鲤骑驴,竹杖与芒鞋
  【1】
  万家灯火,送日暮。
  四野荒凉,尾笙坐在天桥上,迎着夜里的风,迎来漫天繁星。
  这个流星坠落的夜晚,尾笙心如死灰。在她的念想里,她就是个骑驴的少女,仿若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勇气。算命先生说过,她这一年,主大灾,失去所有,迎来所有。
  “放屁!”尾笙当场爆了粗口,泼了凉开水,再扬长而去。算命先生不和她计较,他也计较不动。他一把年纪了,眼盲,拄竹杖,据说年轻时留过洋。他知道她不甘,知道她暴躁,知道她母亲卧床多年,病情一直恶化,更知道自己不能丢了风度,辱了斯文。他捋着胡子,脸上仍旧挂着笑。
  浅深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替爷爷擦去脸上的水,又望了望尾笙离开的方向。
  爷爷的那双眼被掩在墨镜之后,定定地看着他。尽管他知道爷爷什么都看不到,可还是慌了神。他心知肚明,爷爷通晓人心,只是尾笙未发觉。
  天桥上的尾笙只想好好睡一觉。父亲早逝,母亲新逝,家中空无一人,连空气仿佛都失了温度。现实如此,只有梦里什么都有。
  世事凉薄,尾笙在梦里都没跳出那一场伤心的丧事。她哭天抢地,四野空无一人。
  【2】
  尾笙离开故乡的时候,浅深来送她。
  他认真地说:“记住这串号码!”
  尾笙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书香门第出身,是学习成绩一直第一的人,是第一个拥有电脑的人,是第一个用上手机的人,是拿过各种比赛金奖的人,更差不多是镇上唯一一个能跃龙门的人。即便他不是鲤鱼,也是乘鲤的少年。
  他冒傻气,天真未经风霜,诚恳而不世故,以为乘鲤的和骑驴的是一路人。若是他拿起爷爷的竹杖,倒是与她的芒鞋般配。
  “让我送送你。”浅深说。他也这么做了,送她到公交站,摇晃的小巴士停停走走间,他的眼就没离开过她的眉。她并不烦他,只因为知道他无恶意。
  他好似并不关心她去哪里,只是一直问她:那串号码记住了没有?
  他向她保证,那是永不停机的号码,就像他心里有永不熄灭的灯火一样。
  他喋喋不休的样子,聒噪又无趣。为了让她记住号码,他还编了口诀。
  口诀朗朗上口,号码就藏在里面。他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像是给了她人生的最后一节私课。
  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课堂上了,尽管她正处于一个应该上学的年纪。
  临别的时候,他说:“我等你回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对小镇从此无牵无挂,不会再回来了。
  他还不放心,往她口袋里塞钱。不多,是他的一点心意。他还说:“尾笙,以后还我。”
  “小气鬼。”早熟的尾笙听懂了他的意思,眼里噙着泪。浅深不知深浅,居然当了真,忙不迭地说:“其实,是我想见你。”
  “是我想见你。”他又重复了一句。
  【3】
  一别经年,尾笙的心变得越来越软,从沉迷自由的味道到时常想家不过用了四年时间。
  故人消失天涯,她也没有回去过。她不知道浅深选择了与自己所在城市临近的大学,更不知道浅深放弃的是顶级的学校。人人都说他魔怔了,说是他爷爷这些年来频频泄露天机的报应。
  这些年,尾笙在南方闯荡,只觉得心越来越空。
  她虚长了几岁,也没挣到钱,穷日子倒是过了很久。日子再穷,她也没有花浅深给她的钱。那青色的钞票放在行李的最底层,给了她退路,也给了她奋力一搏的勇气。
  大不了灰头土脸地离开这里,反正回程的车票钱还是有的。她这么想。
  尾笙其实挺好看的,但她不愿打理自己。有人慧眼识珠,献殷勤,追求她,但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要么太小,要么太老,要么脾气不好,反正,她总有拒绝的理由。
  她买了一部二手手机,手机里从来不存别人的号码。她认定了自己是个独行的人,是人间的异类,是失去一切的孤星,所以了无牵挂最好。
  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她丧气地想,若是她突然死了,必定没人知晓,也没有遗照。在最鲜活的年纪里,她有一颗早衰的心。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人,赤条条地来,最后在某天了无牵挂地走。
  无人怀念,也无人祭奠。
  【4】
  “喂?”
  “是你吗?”
  【5】
  浅深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四点。
  他坐在病床前,看着面前这张苍白如纸的脸。时间仿佛回到了七年以前,他的心猛地紧了一下。
  他真心感谢尾笙生命中的这场小劫难把她带到了他身边。一场不算严重的车祸,在意识丧失前,她试着打了七年前就烂熟于心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尾笙只觉万事皆安。只有她知道,许久没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他在医院里照顾了她七天,在她租来的房子里伺候了她二十天,直到她完全康复。
  她躺在床上,做了无数个清甜的梦。她梦见自己身处绿洲,阳光和煦,鸟叫虫鸣,微风习习。有人吻她,吻她的眉梢,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嘴角。
  她不愿醒来。
  【6】
  “你真好。”
  “叫哥。”
  【7】
  尾笙早就习惯了接受上天安排的各种意外。
  她与浅深恢复了联系,知道了越来越多关于他的消息。夜深的时候,他给她打很长时间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听到有人问浅深:“浅深,你为什么放弃去加利福尼亚的机会?”
  一次深造的机会,人人都在争取,只有浅深选择了放弃。有人欢喜有人惋惜,只有他觉得值得。
  同样的问题,尾笙也问了一遍。她得到的回答是:哪里都没有这里好。
  她问他这里哪里好,他说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更重要的是,有人记得他的号码,他喜欢被人记得的感觉。
  在实验室里,他的导师说他们未来都会成为别人的救世主,造福人类,功德无量。但他却觉得那里很遥远。在他的身边,他可以是另一个人的救星,只要她记得找他。
  对他了解越多,尾笙就越觉得冷。她想起了鲤与驴,想起了竹杖与芒鞋。
  那是她无法逾越的鸿沟。
  【8】
  尾笙觉得自己好渺小,打一份工,赚点小钱,图个温饱,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是平凡的人,只有平凡的命。
  浅深单独邀请她,她赴了约。虽然想拒绝,但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若是他的朋友在,她断然不会出现,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行。浅深意识到了,他解不开她心里的结。
  时间一天天向前走,两个人都不恋爱,两个人又好似恋爱了。别人只道交浅言深,而他们,交深言浅。他带她吃路边的大排档,他抢了炒饭小哥的工具为她炒一碗蛋炒饭。他们同吃一碗炒粉,以及,一起从饭店逃单。
  他的同学说他们不般配,可他知道,他对别的姑娘没感觉,而看到尾笙就想笑,露出八颗牙齿的那种。
  尾笙第一次鼓足了勇气叫他哥,那个字才刚挤出口,他就笑了。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笑过。
  当初一个怕被她拒绝的躲闪之术,没想到她却上了心。
  他明白要怎么做了。
  【9】
  “同年同月同一天,小镇的产房里,我们几乎同时出生。如果计较一点的话,你比我大三秒钟。”
  “所以呢?”
  “我的爷爷说,有些人,是成双成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浅深自顾自地说。
  “嗯?”尾笙好像有点懂了。
  “我爷爷把竹杖交给我了。”这一刻他好像有点难过,也像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他说他记得你泼过他一脸的水,他这个倔老头儿记仇得很……”
  尾笙紧咬下唇。
  “我决定回小镇教书,我的导师说哪里都是舞台,芝麻也会发光。”说这话的时候,他望着尾笙,“我只想做个平凡的人,想必你也一样。”
  尾笙点头:“我向爷爷端茶道歉好不好?”
  “我了解我的爷爷,我有办法。如果你成为他的孙媳妇,他就无从计较了。让他吃个瘪好不好?我想欺负他很久了。”
  “这么说,我没得选了?”尾笙微笑地望着浅深,而浅深此刻一本正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尾笙迎上他的笑:“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