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克劳德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喊起，为给马车加上雨棚。
  水汽在空气中凝结成雾状，被点点灯火渲染成橙黄色，扑在脸上，可以感觉到潮湿，同时还有一丝凉意。潮湿的泥土气息充斥着整个鼻腔，地面的泥土也变得有些松软。
  要下雨了，而且还会是一场大雨。
  支架和帆布平时收在马车的下面，在放置货物或乘客的木板下层。一些备用的东西，比如肉干和备用水袋也会储存在车板下的空间，开口隐藏在左右两侧，或是驾车人所在的前方。
  有些贵重物品也会被行商人藏在那里，遇到盗匪时或许能有一两个格子幸免于难。
  而像雨棚这样的大东西，因为占用空间很大，被放在开口朝后的最大的储存位置。这样做有个但坏处，那就是太过于深入，加上宽度也不小，需要两三个人合力才能拉出来。一个人来的话，很可能会把里面抱着的零散支架给抖出来，之后就很难从里面取出来了。
  由于动静有些大，把夏尔给吵醒了。小家伙从货板上跳下来，开始帮着拼接雨棚的支架。
  “起风了。”克劳德单手拉紧了衣服，虽说已经是五月份了，可北方但早晨还是有些冷的，在边境地区更为明显。
  “要抓紧时间了，这场雨随时都可能开始的。”墨蒂斯也催促着，“小夏尔，把骨架绑结实一点，要是一会儿被吹散就麻烦了。”
  “好的。”夏尔在打好的结上使劲拉了两下。
  雨棚的支架是嵌套式固定的，下层的支架比上层的要粗，上段配有凹槽，可供上层支架插入，同时打有孔洞，用绳子可以进一步固定。越是靠上的支架便越细，也更容易弯曲，两侧支架会在顶端用绳子连接，形成拱形的顶棚。
  为了放置遮雨的帆布被风吹跑，克劳德每安装好一组支架，就会将帆布固定在上面，同时将货物堆到搭好的部分下面。
  可能是上天眷顾他们，货车上的雨棚刚搭好，倾盆大雨便砸了下来。墨蒂斯和夏尔进到棚子里面，把前后两面的帘子挂好。
  来不及搭建驾驶座上的遮雨棚，克劳德只好披上提前准备好的雨衣，迅速将油灯点亮，向着墨蒂斯指引的方向前进。
  雨滴坠落在隆起的帆布上，化作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头顶上，最后流向阴暗的远方，这单调而孤寂的声音与背景融为一体，在沉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着。
  打记事起，夏尔就跟着凯派在西方的土地上行走，见识过北边的雪野与南方的草原，在酷热的沙漠跋涉过，在黑暗的密林中瑟缩着。
  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水所同化。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敲打石头的声音，融入积水的声音，让他的耳朵渐渐麻木，最后混为一体。而其他的声音都被雨幕吞噬、嚼碎，连它们的同悲鸣一起。
  感觉全身都浸没在水中，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嘿。”墨蒂斯冷不丁地在他的脸上泼了一捧水，冰冷的感觉从上方坠落，散布至全身，才让夏尔稍微回过神来。
  抹去眼前的雨水，夏尔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那一抹红色被灰色的阴云所遮蔽。赤色天空隐匿无踪，仿佛世界恢复了原样，让人十分怀念。
  雨云在遮蔽天空的同时，也让人看不见太阳，因此很难估计时间。如果仅凭身体感觉，很可能会有很大的误差，使得计时完全失去了意义，但不知道大概的时间，却难免会觉得不安。
  大雨连绵，路边的树木向后绵延，有种会被一直困在大雨中的错觉。
  “现在几点了？”夏尔问到。
  克劳德还在专注驾驶马车，没有额外的精力去关心时间。
  雨天路滑，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翻车。未经修整的林间道路还会有淤泥，一旦陷进去，能不能出来就要看运气了，如果长时间停车又等不来其他旅人，就要做好在大雨中露宿荒野的准备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夏尔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墨蒂斯，她正掰着白皙的手指，在计算着什么。
  “大概十点五十左右吧。”墨蒂斯回复到。克劳德偷偷看了下绑在手臂上的怀表，透过被少许雨滴打湿的玻璃，克劳德看到了在左上角几近重合的两个指针。
  时间和她说的相差无几，考虑到机械的误差，说不定她的答案才更接近正确。值得一提的是，人界是有统一的时间的，由时间神殿负责管理，并校准。
  “啊，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呢？”
  因为太过无聊，夏尔躺在货车的木板上来回打滚，墨蒂斯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也没有去阻止他。直到下一个转弯的时候，夏尔的脑袋“嘭”地一下撞到了挡板上，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呜～”
  “好了好了，再好好坐一会儿，很快就该到了。”
  克劳德很想反驳说在地图上附近根本就是一片树林，或者说连脚下这条路都没有标记出来。出发前拉克还保证说是最新的地图，想要相信这个人还真是困难呐。
  地图出现问题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在制作完成之前就会过时的。
  更值得他去思考的应该是墨蒂斯为什么会知道这里。克劳德再次看向固定在手臂上的表盘，留在上面的水滴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
  克劳德本身缺乏魔力方面的才能，可能是家族遗传的原因，对魔力的感知力都比常人还要低下，几近无感。为了发现周围的魔法，克劳德在随身的物品上安置了不少细小的晶石，只要附近有超过环境一般水平的魔力反应，就会像现在这样发出细微的光芒，在危急时刻，这样细小的光芒会成为救命的稻草。
  但这样手段还是太过于粗糙，克劳德无法通过微量的信息判断出魔力的来源与属性，在看到法阵或符文之前，也无法明晰它的用处。
  在大雨中兜兜转转跑了这么久，克劳德也只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场雨很可能都是某种结界，巨大化到地域级别的法阵，细小的晶石被其中浓烈的魔力影响，光芒前所未有地稳定。
  真是麻烦。克劳德暗叫不妙，但他还不能有过于明显的动作，最值得提防的东西永远是坐在他后面的、正在为他人的不幸而微笑的恶魔。
  但据记载，恶魔是不能说谎的。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恶魔本身是模糊、暧昧的存在，如果再加以违背真实的谎言，连自身的存在都会难以维持。
  既然她说有可以歇脚、安心地喝上一口热汤的地方，那就是值得去期待一下吧，尤其是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中。
  通过手中的缰绳，克劳德已经能够感受到马匹的躁动。这场还在逐步加大的雨，连置身其中的动物都已经无法忍受了吗？
  好在，在马匹失控之前，白茫茫的雨幕中出现了一抹浓郁的黑色，一扇黑铁的大门出现在克劳德眼中，两侧被大雨冲刷的煞白的围墙则显得十分突兀。
  车轮的震动也有所改变，细小而规律的震感从车身传来，即使不探出头去看，也可以感觉出精心平整过的砂石路面。从铁门的缝隙向里望去，还能看到鹅卵石铺就的花园小径。
  一座精致的宅院，硕大的花园包围单独的三层小楼，雾气朦胧的窗户上映照着火光，仅仅是远远望去，都会感觉到温暖。
  克劳德握着缰绳的双手已经冻的有些麻木，皮质的手套内部已经湿透了，一个可以暖手的火炉在他眼中可以值得上一千个金币，不，应该是一千零一个。
  只是轻轻一拉，马儿便理解了御者的意思，立刻降低了速度，按照被训练出来的步伐一点点地向前方走去。
  走进大门，门内没有门侍和门侍的小屋，克劳德也找不到门环或是门铃按钮，简而言之，克劳德找不到可以提示主人有客人的手段。
  他在考虑应不应该依靠敲门和大喊大叫来宣示己方的存在。虽然会显得很失礼，但现在不是顾及那么多的时候。
  在手敲在铁栏之前，大门自己打开了，并缓缓地向后移动。
  走到里面后，克劳德没有看见任何常见的自动开门的机械机构，但也不能断定是魔力直接控制的构造。
  克劳德看了看还在发光的晶石，心中的不安愈加沉重。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进来了，就要区拜会房子的主人，恳求他收留自己这些人。
  将马车停到房屋一侧的车棚内，在他们走到侧门时，佣人们已经在门后站好，准备好了擦拭身体的干毛巾。
  “各位先生与小姐。”为首的管家在克劳德踏上阶梯的同时打开了侧门，出来迎接他们。
  老管家的黑色制服与白色的短发都打理的一丝不苟。身后的女仆们则是统一地把长发盘在脑后，并收在帽子中。
  “热水也准备好了，请各位好好放松身体，洗去旅途的劳顿。荒野小地，不会有什么烦心事，老爷会在客厅耐心等待。”
  克劳德和夏尔去的是一楼，墨蒂斯因为是女士，所以去的是二楼。他们每一边都有两名女仆作为指引。房子从外面看不大，但内部的道路却十分复杂。房间基本都是独立的，墙壁外面是走廊，很少有并排的。
  走廊是要占据空间的，相应地每个房间的面积就很小了。浴室只能放下一个浴桶，两个就会显得拥挤。
  热水的温度正正好好，木桶的外壁上装饰有宝石组成的装饰，其中暗含着简单的恒温法阵，相应的位置上放置的都是含有魔力的可替换晶石，走进可以看到凹槽上有磨损的痕迹。
  在拉上帘子后，等候在外的佣人就将他们两人的衣物拿走了，同时换了两套相同样式的衣服。白色的里衬搭配深黑的无袖外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看样子是类似佣人的衣服，但细看之下要精致许多，大小也正好合适。
  洗完澡后，克劳德和夏尔先是在一个小房间内等墨蒂斯。
  一路上，虽然克劳德已经告诫过好多次，可夏尔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进到房间后也像只坐不住的猴子一样。
  或许，对他来说，没有大声叫出来就算不错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管家再次推开了房间的门，墨蒂斯跟着走了进来。管家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退出去，而是横穿整个房间，走到另一边，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条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走廊上没有开灯，只有对面门口处有两团橙红色的光晕。
  “克劳德先生，墨蒂斯小姐，还有夏尔小先生。”老管家躬身，右臂抬起，指向那扇以紫色装点的门扉。
  “恩维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一般管家会向他们这样的不速之客们报上主人的名号，最起码也要说出姓氏，像这样单说名字的情况很是特殊的，常用来传达敌视的信号。如果把握不好，甚至可以被看作两个家族明面上敌视与厮杀的信号，当场翻脸的情况也不是没出现过。
  克劳德不是什么家族出身的贵族，但这方面的知识还是有的，这让他不由得警惕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主人只是隐居在这里，不必要向不被邀请的客人报上姓名，这样会给双方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从之后的会面来看，后者的可能性很高。
  房子的主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按照养尊处优的人的标准来看，须发白的有些不正常，应该是天生的。
  虽然看上去很是和蔼，看来也是安逸了不少时间了，但克劳德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锋芒，可能以前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吧，尤其是在他和墨蒂斯交谈的时候。
  在和他们聊了旅途见闻和一些有的没的，就到了晚饭时间，主人暂时和他们分开一段时间。
  “老爷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入睡时间比较早，还请各位见谅。”老管家在领他们去餐厅的时候，进行说明。
  “这没什么，客随主便。”克劳德的应对十分得体，“能够提供晚饭已经是万分感谢了，怎么会有异议呢。”
  晚餐说不上多么丰盛，却十分精致，每份食材都得到了最适合的处理，和那些只知道通过浪费大量珍惜材料来彰显势力的贵族们完全不同。
  根据礼仪，晚餐是宴会主人的独舞，晚餐的交谈也是围绕恩维早年的旅行经历进行的。
  “您的经历还真是丰富呢。”墨蒂斯如此评价到。
  饭后甜点的时间里，恩维表示身体不好，医生说要减少糖分的摄入，起身要去休息。
  “要是明天雨还是这么大的话，继续留下来也可以，这样的鬼天气并不适合出行。”临走前，恩维说到。
  “谢谢您的好意。”
  晚餐结束后，因为在大雨中跑了半天，克劳德也立刻去休息了，夏尔还想在房子里多转转，还特意询问过房子的主人，并得到了许可。
  “夏尔也早点睡吧。明天有的是时间。”墨蒂斯也想早点休息，并谢绝了老管家的代劳。
  管家为他们安排的客房在三楼，是屋子里仅有的相连的房间。克劳德的房间大门正对楼梯，空间比较宽敞，分隔两个房间的墙壁上开了一道门，来往也很方便。
  “希望能够做个好梦吧。”克劳德自言自语到，疲惫的身体对软和的床垫总是缺乏免疫力，身边的夏尔也很安静，克劳德的意识很快就模糊不清，梦境也随之降临。
  “做个好梦。”一个声音轻轻飘过，像一只手拂过心房，柔然且冰凉。
  “做个好梦么。对吾辈来说也有些强人所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