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春冰艳遇(二)
作者:龙叔重约      更新:2021-11-28 20:50      字数:3308
  这病十分凶险,染上了十无一活,故而人人避之犹如恶鬼。舅父连客气话也不与他说一句,忙不迭将他迁入后花园的一间单间小屋,一把大锁将他死死锁在了那里。
  吴绍田端坐在那里,万念俱灰。
  忽然听到外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说:“吴少爷请了,久关这里,日子还好吧?”
  吴绍田从送饭的小窗口探出头去,见是耿忠。只见他一脸的幸灾乐祸,摇头晃脑地笑着:“少爷能在这里安度晚年,全是耿忠出的力,将来进了极乐世界,可别忘了小人的好处啊。哈哈……”
  吴绍田蓦地一惊,莫非他得此恶症,竟然是拜耿忠所赐?
  此时听了耿忠幸灾乐祸的话,他认定自己得上此疾与耿忠有关系。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来:那天他在舅父家后花园散步,猛然听到耿忠大呼小叫:“吴少爷快来看!池里有条双头蛇在水里游动!”
  这可是稀罕之物,吴绍田跳下池边踏埠,想看个真切,不料石级上的青苔一脚踏去,簌地一滑,他“扑通”声便落了水。幸亏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池边的石头,这才只打混了衣衫,要不,深达两丈的池水,还不要了他的小命?
  当时耿忠一直站在岸上,等到吴绍田自己爬上来,这才嘟嘟哝哝地说:“好个心急的少爷,蛇没瞧着,反而沾湿了衣裤……”现在想来,天下哪有什么双头蛇?还不是耿忠存心想用那片青苔害死他?只是猜不透耿忠为什么要这般歹毒。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冒犯了这个卑鄙龌龊、睚眦必报的小人。舅父家原有一个俏丽的小丫头名唤玉香,耿忠一直单相思,玉香却从不好言好语招呼他。自从吴绍田到这里,玉香对吴绍田颇有好感,总有一搭没一搭地要找些话搭讪。这就招了耿忠的大忌,加上他看不起吴绍田只是个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所以就一再施计陷害他。
  再说吴绍田被关着等死,哪里有空去细想耿忠陷害他的原由,一心只想着:舅父将我关在此处,明明是当我已经死了。与其活活烂死在这里,不如死在树林里,任凭野兽嚼吃的好。
  他忙了多夜,终于用凳砸开了墙壁。谁知天才蒙蒙亮,就被路人发现。当地人识得长麻风人的形象,立即找来了巡逻队,不容分说,远远地吆喝着把将他钩住,连拖带拽提上一辆囚人的牛车,驱车城外,来到一处破庙。吴绍田惊慌间竟然认出那庙正是他早日到过的能仁寺,只是当日不知能仁寺后还有一溜小屋,锁着全州百十个身患大麻风恶疾等死的病人。
  吴绍田一肚子的气没处出,骂骂咧咧着进门,众人一哄而上,来看热闹。一个掉光了眉毛、烂掉了手掌的年轻人一拱手,道:“恭喜相公进此门来。咱们又多了一个同路人,黄泉路上更不寂寞。不说也能知道,相公得此恶疾,不是家人中得了此病,便是风流好色,中了人家姑娘的圈套了,你说是不是?”
  吴绍田蓦然一惊,不便发作,与他拉扯些闲话。这才知道了许多事情。
  原来大麻风是一种由麻风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初起先觉患部麻木不仁,次发红斑,继则肿溃无脓,久可蔓延全身肌肤而出现眉落、目损、鼻崩、唇反、足麻等顽痹。不出数月数年便全身在无痛中鼻梁洞穿、肌肉溃烂至死。即便活下来,也多鼻烂肌缩,丑不堪言。全国名医上至皇宫御医,下至乡间草头郎中,人人对此束手无策干瞪眼。百姓吓慌了,于是动了私刑,见一个杀一个,不少人都被砸死。官府于是拨出此间废庙暂时收留病人,救济些稻米杂粮,听任他们自生自灭。
  惠州民间有个说法,未出嫁的姑娘初染此病,有一化解之法:立即找一个不知情的青年,与他春风一度,此病便可转移到青年身上,自己则可以死里逃生。
  吴绍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耿忠见他发病了会说出这种话来;难怪那个美若天仙的小姐,会屡次说祸由狂生自招;难怪小姐和轻烟会主动投怀送抱……
  唉声叹气了几日,初来能仁寺的三分怨恨消了,安下心等死后,他竟然思念起那天的艳遇与绮梦来,所幸自己死前能够与天仙春风一度,也算不白活一回了,只是不知道那小姐的病是否好了,是否也会记得自己。相思之余,便索来笔墨,在破庙的壁上提了一首七律。
  吴绍田在庙里已被关多日,不仅眉毛脱落,手脚溃烂,脸部凹四凸凸浑身麻痒难熬,慢慢地上下皮肉竟然也在无痛无痒中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全身恶臭不说,那身淋漓脓血,已够让人退避三舍。
  吴绍田知道来日无多,便远离大伙,自动住到废庙后园最角落的那间小屋里去等死。
  这天夜里,吴绍田感觉极差,时清时昏,身上时冷时热,正在苦煎苦熬时,猛然听得廊上有窸窸窣窣声,抬头一看,一条蛇在廊檐口追吞一只老鼠。只见这蛇身子细长,扁头阔腮,尾薄如带,浑身乌黑,疾如风,眨眼已叼住老鼠,生生吞入肚中。谁知老鼠在蛇腹中还在颠狂,蛇被它三颠两挣,“扑通”一声掉进了走廊口搁着的那只大瓮中了。这瓮里原来浸泡着一些葛麻野藤,是老和尚从山间割来打算浸去了外皮打草鞋用的。吴绍田看得无聊,自顾自躺回草堆里睡觉。
  半夜,吴绍田突然被一阵难受激醒,烦渴难耐,胸际胀闷,作恶张欲呕四肢绵软无力。再过一会儿,又觉周身火热,摸着烫手,整个人就像被人搁在烈火上烧烤一般。他自知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帮他提水,猛地想起走廊里搁着的那只大瓮,里面积有好多雨水,便手脚着地爬出门去,伏在大瓦瓮之上,不顾航脏,大口大口地饮起来,喝完一头倒在地上。
  这一晕也不知晕了几个时辰,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想来已经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奇怪的是浑身上下不但没感到病势沉重,还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好了许多。他起身去看那只大瓮,瓮里浸泡着半瓮的葛藤,一股子臭哄哄的烂味儿,找了根细棍儿拨捞,那条吞食老鼠的毒蛇赫然还在,不过已经浸泡得恰如一条吹张了的猪屎泡,白晃晃的煞是吓人。
  吴绍田不由得笑出声来:“老天保佑,但愿来个以毒攻毒,让我吴绍田因祸得福吧!”
  事情果然如他所愿,自此以后,他不但全身皮肤不再腐烂,脓血不再淋漓,相反却结成厚痂,轻轻揭之,随手脱落,看看新生的皮肤,较之昔日白嫩了许多。来送饭的老和尚看出苗头来,大呼小叫着连呼奇迹。众麻风患者闻讯而来,知道了此事,抢着喝这大瓮中的水,居然个个药到病除,死里逃生。
  吴绍田大喜之余,欣然上了舅父家。舅父舅母见他不但活了下来,反而越发英俊神秀,欣喜异常。他官复原职,依旧当起了礼房吏。
  大难不死,吴绍田心情之好可想而知。三日后,他才想起两件事来:一是绿黛小姐和轻烟现在何处?二是耿忠这个坏种去了哪里?
  他隔三差五地回到那间,他既生怀念又心存余悸的大宅子门口,然而冷冷清清的,不见有人居住。至于耿忠,原来恶人遭天报,他也得了麻风,私自逃进了深山。
  再说绿黛与轻烟当时只是性命攸关,病急乱投医,顾不上仁义道德,她们出郊寻觅青年脱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看不上那些油头粉面的混混,更不想将自己的清白之躯送给贩夫走卒。
  凑巧吴绍田在耿忠的指引下盯上了她们,她们心里也看上了他,只是想到这是件万分自私的事,故而心里矛盾异常。后来主仆二人商定,如果他再寻来,便是他自找死路;如果他从此不来,也就放过了他。只是事后她俩虽然救得自己一命,到底于心不忍,不安天天噬咬着她们的良心。
  终于,绿黛吩咐轻烟去找吴郎的尸体,让他入土为安。于是轻烟雇人抬着一口棺材,自己则坐了小轿,来到能仁寺。她找到管事的老和尚,老和尚满面春风地说了那件奇事,只是人已不知去向,并说墙上还留着一首诗。
  轻烟兀自不信,亲自去看,果然墙上的诗还在,上面写道:
  本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
  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
  繚缭绕绕是轻烟,绰绰约约是黛烺。
  漱玉亭里几时到,还望花丛醉几场?
  诗中明明写着她俩的闻名及“漱玉亭”字样,她欣喜若狂,命人刮掉了这诗,连棺材也不要了,一道烟地回来了。
  绿黛正眼巴巴地等着轻烟回信见她红光满面,知道是好事,待听到吴郎在死亡线上徘徊时,还写出这首诗来对她们刻骨铭心,心里的这份感动无以言表,二人抱着头痛哭起来,随后大着胆子与爹娘说,非吴郎不嫁。
  绿黛的爹娘早知那青年帮女儿脱病的事,现在得知青年竟然在与鬼为邻中捡得性命,女儿愿意嫁他,他们如何不肯?!
  正好吴绍田又去大宅子,得知屋里有了人,往后的那份喜事也无需赘言。
  轻烟也在绿黛嫁给吴绍田的同时,跟过来做了小妾。吴绍田那如履春冰似踩虎尾的艳遇,也就到此圆满结束了。
  新婚燕尔不出半个月,一个消息传来:耿忠听说了吴绍田因祸得福的消息,气恨之余,也去捉这种毒蛇救命,不料反遭毒蛇噬咬,那条命也就鸣呼哀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