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飞蝉军(十五年前)
作者:浮云过客      更新:2021-11-28 22:53      字数:4895
  夏商之际,王土广大,侯国狭小,计有万邦,所以后世对天下就有了万邦之称。各邦国每年都要进贡,往年宗都、阳城各有分域,宗都以西,供给宗都,由六师将军点验,择其贵者输送阳城,但今年因为夏王将在宗都祖庙进行冬日大祀,所以远近邦国都将贡品送至宗都。
  此时腊月朔日刚过,已是岁末,贡队也陆续抵达,人多事杂,自然宗都的防卫也就比平时严些,好在师随王动,王师东来,也替简伯忽分担了一些压力。整个王宫的护卫工作交给了王六师,西六师便能腾出手来,专务城防。宗庙和将军府保卫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黑甲军身上。
  腊月一到,宗庙四周的黑甲军明显增多,三三两两,交叉巡逻。卒黝,因为生的黑,所以名黝,又因为今日刚升了卒长,所以便被大家叫做卒黝。
  此时,他正带着四个黑甲军,在西墙外巡逻。随着大祀的临近,宗庙附近的鬼影也越来越多,孤魂野鬼为了蹭些残祭,纷纷往宗都聚集,因此墙内、墙外窃窃,鬼语窃窃,忽强忽弱,不绝于耳。
  卒黝等人似乎早已见惯了这个场景,并不以为意,绕开几个围聚的野鬼,继续往前走着。
  “尚饗!”卒黝喊了一声,随后将腰间水袋倒出一些清水,往天空一洒。
  清水,三滤三沸,是夏朝最尊贵的饮品,除了夏王和少数大贵族,一般人是无法享用的,所以大祀前后用以赏鬼。
  卒黝一边喊着一边洒着,走过身边憧憧鬼影,他看了一眼,说道:“今年的鬼很多啊。”
  “是啊!”身后一名黑甲军说道,“往年宗庙四周也就百来只,这才过朔日,我刚数了数,光西面已有百来只了呢。”
  “呵呵,”卒黝憨笑两声,说道,“大概鬼也知道今年冬日大祀在宗都举行,互相传递了消息吧。这些贪吃鬼。”
  刚说完,忽然旁边一个闪着绿色冥火的鬼扭头瞪着他,卒黝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倒了一点清水在手上,伸过去说道:“我信口胡说,你可别往心里去。”说完往天上洒去。
  绿鬼却并不接洒来的清水,反而将手伸向卒黝洒水的手。卒黝和其余四人吓了一跳,往后一退,他伸手往腰间拔去,抽出的却不是剑,而是巫师祝祭过的牛角铃。偶尔有些厉鬼惹事,所以每一个卒长都有一个祭铃,遇上了一摇,铃声便能振散鬼影。
  但绿鬼似乎并不畏惧祭铃,依然慢慢的将手伸向卒黝。
  “你倒是摇啊!”旁边一个黑甲军催道。
  “不忙!”卒黝没有摇铃,也没有收回手,“看看他要干嘛。”
  绿鬼手指尖并没有碰到卒黝,在离他的指尖还有一丝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只见卒黝手上的水全部移到了他的指尖,手瞬间干了。绿鬼看了看卒黝,将自己手上握着的水统统倒进嘴里,砸吧砸吧嘴唇,径自走了。
  “嘿!好玩!”卒黝松了口气,说道,“这我倒是没见过。”
  因为敬祖崇鬼,所以鬼并不避人,但除了极少数法力高强的人,或者冥火旺盛的鬼,很少发生鬼能接触到人的事情,所以卒黝感到稀奇。
  “好玩?”旁边的黑甲君嘟囔道,“被鬼摸了,回去请个女巫,做个法吧!小心中邪!”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卒黝骂了一句,继续巡逻。
  王宫门口,殿前广场,也是三三两两的王军巡逻着,突然宫殿正门打开,从里面冲出十几乘兵车,车上全部罩着大红的华盖,车上甲士也都穿着朱漆染红的盔甲。朱漆,也是极其珍贵的颜料,夏代有专门的漆园,戒备森严,有专门的漆正。但妺喜极得履夔的喜爱,所以自然不会吝惜朱漆。
  “哼!这帮娘们!”一个王军骂道,原来车上的甲兵竟都是女人。
  “嘘!你想变成人彘吗?”另一人也骂道!虽只是谣传,但宫内都说侧妃娘娘妺喜曾经和另外一妃争宠,将她削成了人彘。
  那人果然不敢说话,静静的看着她们簇拥着妺喜的兵车离开。
  简伯忽受了大妃夏子之召,刚跨出大门,就见妺喜的车队停在了门外,他皱了皱眉,迎了上去。
  妺喜连见履夔也不会下车的人,见到简伯忽向她走来,居然也下了车,只因他是简离的父亲。
  简伯忽作了一揖,说道:“娘娘光临,有失远迎。”
  妺喜“嘻嘻”笑了一声,说道:“我没有要临,我是来叫你儿媳陪我的。”
  “陪你?”简伯忽问道。
  “我在宫里呆得无聊,要逛逛宗都城,自然需要一个熟悉的人领路。”妺喜笑道。
  简伯忽想要拒绝,一时又找不到好的说辞,只好转头对身后的管家仲帷说道:“去!叫妇娆赶紧出来。”说着对仲帷使了个颜色。
  仲帷的父亲是将军府的大总管简钊,深得简伯忽信任。自从妻子死后,家中没了主母,便索性将府内的事全部交给了简钊,并准他入简氏。简钊自然十分感激,他不放心别人,所以便派他的儿子仲帷侍奉简伯忽。仲帷跟随简伯忽十几年,见他使眼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答应着去了。
  简伯忽望着他进了府门,才转头对妺喜说道:“下臣还有事要去王宫面见王上。”
  妺喜点点头,说道:“你先请吧。”
  妇娆正在自己的房中照顾仍在卧床的简离,只听敲门声起,还没应门,仲帷就已经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简离这时正好醒着,见他如此不恭,怒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仲帷一愣,虽知道因为家里有女眷,所以理当应门再进,但转念一想,一个娼妇,那么多男人都见她的裸体,难道还差我一个吗?于是并无丝毫悔意,只是说道:“回少主!侧妃娘娘在门外传召妇娆,将军吩咐立刻让她到府门外迎接。”他连少主母都懒得喊了。
  简离就要发作,妇娆却怕他动怒,影响了伤情,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件,说道:“好,我这就来!”说着急忙跟着仲帷出去了。
  她正要去另一个房,却被仲帷叫住,问道:“你去哪里?”
  “既是侧妃娘娘召见,我得去换件衣服,免得失了将军府的礼数。”妇娆耐心地解释。自打进了将军府,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态度,其实不光仲帷,一应仆从也丝毫没有恭敬之意。
  仲帷冷笑一声,自从她嫁给简离,便已经让将军府丢尽了颜面,还讲什么狗屁礼数。但这话他终究是不敢明白说出来的,只是说道:“换什么衣服!侧妃娘娘是想让你陪她逛宗都城,将军的意思,让你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她,就不要出去了。”
  妇娆只好点点头,随他出了将军府门,妺喜正等得不耐烦,远远见了,赶紧迎了上去,看到她,伸手要去挽她的胳膊,却被仲帷抢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妺喜柳眉一扬,问道:“干什么?”
  仲帷不说话,只是赶紧冲妇娆使了个颜色。妇娆会意,说道:“简离伤还很重,我得留下来照顾他。”
  妺喜多聪明,先头看简伯忽给仲帷使颜色,现在又看仲帷给妇娆使颜色,早就猜到了几分,索性绕过仲帷,一把将妇娆拉了过来就往自己车边走,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六师将军府,难道没有仆人吗?还用得着你亲自照顾?要是真的缺人,我立刻命人从我那里调来百十人就是了。”
  妺喜说得在理,妇娆一时也不知怎么反驳。紧紧跟在后面的仲帷赶紧说道:“回侧妃娘娘,她是怕别人照顾不好少爷,所以……”
  “啪!”仲帷话还没有说完,妺喜反身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长舌的狗东西!我在和你家少主母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个狗东西来插嘴!”
  “是将军吩咐要她在家照顾少爷的!”仲帷捂着脸嚷道,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糟糕,但已然来不及了。
  妺喜看着他,说道:“你家将军,刚才碰到我,才知道我要叫她,然后就吩咐你去叫她,自己已经去了王宫,他并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你倒说说,他什么时候吩咐的你?”
  仲帷低着头,不敢说话,他总不能说是将军用眼神告诉他的吧?
  “来人!”
  “在!”妺喜车上的车正答应一声,走了过来。
  “把这个乱传话的东西,舌头给我割了!”妺喜说道。
  “是!”车正答应着青铜剑就要出鞘,却被妇娆赶上按了回去。这次变成她挽着妺喜,笑道:“仆人不懂事,你跟他计较什么?走吧,我陪你去!”说完又对车正说道:“上车上车,别愣着了。”
  妺喜说道:“你看他对你可有半分恭敬,狗奴才!你就让我借此机会,替你杀了他算了!”
  “走吧走吧!”妇娆说着连推带拉的将妺喜拽上了车,车正这才也回到了车上。
  妺喜说道:“你这条烂命,可是你家少主母给的,回头你得好好答谢,你可知道!”
  仲帷百般不愿意,但碍于自己的小命,还是点了点头。直到妺喜的车队扬长而去,不见了踪影,他才啐了一口,一边往回走一边骂道:“一个祸国的妖物!一个败家的娼妇!什么东西!”
  关于妺喜是鬼魅的传言,此时虽尚没有在夏域传开,但对于仲帷这样接近权力中心的仆从,却也有所耳闻。
  “你这是干什么?”妇娆看着妺喜命令她手下的女兵都脱去了盔甲,换上了妖艳的霓裳,惊讶地问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妺喜神秘兮兮的对她眨巴眨巴眼睛,递给她一件,却不是霓裳,而是布衣。
  “怎么我们两个的又不一样?”妇娆接过,看着正在换布衣的妺喜问道。
  “我们两个,只在旁边看戏!”妺喜说道。
  “看什么戏啊?”妇娆问道。
  “哎呀!你就不要问那么多啦!”妺喜说着又吩咐女兵,“你们去吧!”
  这些女兵本是她魅惑的女人,个个美艳,穿着甲衣还不觉得,如今换上了霓裳,竟都是人间绝色,听她命令,嘻嘻哈哈四处散去,转眼西区的这个陋巷只剩下妺喜两人和几个留着守车的女兵。
  “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妇娆边换衣服边问。妺喜只是笑嘻嘻的等着她,却并不回答,直到她换完衣服,牵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西区,妇娆多少年都没有来过了。这里还是这么脏,这么乱。下雨,地上便到处都是泥泞;不下,街上便到处都是灰尘。冬季,大家无田可种,无猎可打,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胡说八道,进贡完了的邦国使者将带来的一些特产沿街摆开,正在叫卖,大家似乎对于漫天的土灰都已麻木,满不在乎。妇娆以前也并不觉得它有什么,但久居贵族区,竟使得她咳嗽起来,只得掩住了嘴。反而妺喜毫不在意,四处东张西望。
  穿着霓裳的女人们分散在各处,站在街边儿搔首弄姿,她们显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每个女人周围都围了不少人,大家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但却并没有一个人上去和他们搭话。
  妺喜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问道:“怎么没人找她们呢?”
  “你是想让她们扮成娼妇吗?”妇娆试探的问道。
  妺喜点点头,说道:“对啊!可是哪里不对吗?为什么没人理她们?”
  妇娆莞尔一笑,说道:“她们一个个那么白,又美又干净,身上穿的,那么华丽,就是贵族,也会怕给不起价吧?平民哪里敢问。”
  妺喜恍然大悟,问道:“那怎么办?”
  妇娆看了看四周,从街边捡起几根枯草,说道:“你让她们把这个别在腰上,就行了。”
  “这是什么?”妺喜问道。
  “这是价格。一根干草代表一条稻穗。”妇娆说道。
  妺喜点点头,说道:“给她们挂多少?”
  妇娆想了想,说道:“她们都很美,就挂高一点儿吧。每人挂个五根吧。”
  妺喜吃了一惊,说道:“就五根稻穗?一根稻穗才几十粒米呢!”
  妇娆笑了笑,说道:“稻米贵重,虽然这样标价,支付的也都是等价的粟、黍!”
  妺喜摇了摇头,不敢想象妇娆以前的生活。
  果然,当女人们挂上干草,便有人相问,一开始听说才五根稻穗,大家还不肯相信,直到有胆大的真的将人带走,大家才一涌而上,不一会儿几十个女兵都被人带走了。
  妇娆更加纳闷了,问道:“你到底要干嘛呀?”
  妺喜这才说道:“你不是说那些娼头,都是划了地盘的吗?”
  妇娆点点头,妺喜继续说道:“如果有人没经他们的允许,会怎样?”
  “你是想把他们引出来?”妇娆问道。
  妺喜点点头,妇娆却急了:“他们哪里会出来,他们会偷偷把姑娘抓了,拷问她的娼头是谁!你见也见不着了!”
  但妺喜却并不担心,只是说道:“不会不见得。”
  正说着,只见远处人群纷纷散开,迎面走了一支甲兵。这些甲士头顶带着蝉头盔,身前正面只穿一件单甲,但背后却是层层铜甲包裹,也都做成了蝉的形状,铜甲之外,插着两个青铜曲杆,曲杆上用明丝织成了透亮的蝉翅。因为盔甲的厚重,甲士走来发出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原本喧哗的街道立刻安静了下来。
  宗都人久居西境,大部分都没见过这支部队,但有些邦国的使者却是见过的,不禁说道:“飞蝉军!”
  飞蝉军,夏王之禁卫,甲士个个千里挑一,传说能如蝉一般在空中飞行,日行千里,除了夏后本尊,只有手持蝉符的人才能调遣。这些飞蝉军,走到妺喜面前停了下来,其中为首的将领却不行礼,只是对着妺喜将手一摊。
  妺喜从怀中掏出一物,妇娆离得近,看到是个无头的玉蝉身,断头的地方凹了几块进去。将领接过,也从腰间取出一物,却是玉蝉头,头断处却突出了几块。将领将头和身一对,凹凸相合,蝉头完美地插入了蝉身之中。将领将合一的蝉符收入囊中,这才一抱拳,说道:“请娘娘吩咐!”
  夏律,蝉符只用一次,由蝉军首领将符收回,交还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