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缘何，今年大萧王朝的冬天来得尤其早。冷风劈面袭来，真好似刀子割上身一般。
  举目苍穹，只见密密布雪彤云沉沉压来。一夜之间，京畿终南山上明丽璀璨的红枫似也是衰衰然了。
  人们缩在屋里，嗅着了危险诡异的气息。这长安城中早早枯谢了的秋菊，只怕映衬了老皇命不久矣的传言。往日终南山上香火繁盛的云归寺，此刻也是一派清冷衰寂。
  今日一大清早，却见一顶轻紫色花素绫的四人轿悠然而来。
  它的身边，无边红叶被扬上天，慢慢地，又飘落。
  就算飞得再高，大抵也逃不开一句叶落归根。
  说得好听点叫叶落归根，说得直白些，大概叫做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见轿夫们踩在厚厚的红枫地毯上，一摇一摆走了条僻静小路，终于在往日里便人烟稀少的云隐殿门口停下。
  面容素净的丫鬟蓝玉走上前，伸手撩起帘子，“二小姐，四小姐，到了。”
  “到了么？太好了！”一个七八岁粉红裙子的小姑娘当先跳了出来，眉眼间俱是欢快。
  紧接着，一位身姿窈窕的白裙女子搭着丫鬟的手缓步下来，望着妹妹，眼底宠溺。
  “吟吟小声些，别扰了大师。”月楚的声音澄澈带笑，小声唤道，月吟却不理会，仍一蹦一跳往前跑去。
  “姐姐快来，快来呀！”
  月楚无法，回头向随身的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名叫月铭的点点头，退下。
  随后月楚偏头苦笑一声，提着裙子随着月吟，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姐姐，你快看这漫山的红枫，多美啊，”月吟有些得意地望向月楚，“姐姐你说，它是不是比那白白的梨花好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花儿，吟吟要是喜欢枫树，到时候等大哥从边疆回来了，让他在你的园子里种满枫树，好吗？”
  “不要，我也要和姐姐一样种梨树！”
  不知为何，身为大萧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省左仆射，月中南执掌的月府近日总避免外出，似乎在躲避什么。今日月家二位小姐难得出来，四小姐月吟年纪尚小，自然欢喜非常。
  因而平日细心如她，竟也是未见着姐姐眉间渐渐升起的愁色。
  月楚垂头瞥了眼丫鬟蓝玉，蓝玉点点头。月楚略安心，叹了声，转头看向月吟，蹲下身子。
  “吟吟，姐姐有些事，你就安安静静地在云泉殿外等我好吗？”
  “好！”月吟眨眨眼，爽快应道，看着随行的侍卫月碎在门口立了，姐姐身影又消失在大殿里头，立刻回头看了看冷板板的蓝玉。
  “我要出恭，你和月碎就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未待蓝玉反应过来，就急急跑远了。
  这头蓝玉焦急万分，心想平日觉得四小姐这素来张扬的毛病没什么，今日可是碍事，抬脚刚要追去。
  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白，偏头看向黑衣侍卫月碎，月碎冲她摇摇头，蓝玉抬起的脚只得又放下。
  暗自祈祷四小姐没事，蓝玉与月碎二人竟是继续立在殿外等待。
  那头月吟见无人追上，心情十分欢快，未留意方向，一路溜达，竟又是回到了云隐殿门口，撇撇嘴四处望了望，竟是没见着之前坐的轿子。
  亮亮的眼珠转了转，小姑娘心想刚刚没看见月铭，这轿子没了定是他搞的鬼，他一向爱作弄自己，这次竟把轿子弄走了，看她回府就找机会在父亲面前告他一状。
  虽说他深得父亲的心，不过她月家四小姐好歹也是长安城街头的小霸王，自然不是吃素的，到时候看他怎么收场。
  得意地扬起笑脸，刚要离开，突然好似平地起惊雷，月吟听着了一阵绝似发狂的笑声从云隐殿传出。
  该如何形容？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月吟想了很久，才终于能描述出来。
  好比黑云压城数月，蓦地一道雪色闪电劈开天际，震天雷声霎时炸响。
  万物哀鸣。
  “风云动，上上签。恭喜太子了。”
  太子？往日谦和，竟也会有那么张狂的声音……
  明明暮秋初冬冷风凛冽，她竟是黏糊糊满背的汗。屏住呼吸提着嗓子，月吟伸脚就要向后退去。
  破败的云隐殿内立着三人。远近闻名的高僧云乐大师身旁，是云慈寺悟性极高的年轻弟子迷叶，他恭恭敬敬，头微微垂着，神色不清，隐隐却散着些许悲凉意味。
  月吟小心退着，未料身后忽地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至一边，紧邻石柱站着。
  大殿内迷叶的眼似乎抬了抬。月吟本以为是月铭，心一松，眸光却瞥见一抹红色衣角。眸光一紧，她已经知道了来者是谁。
  右手不自觉地在袖中握成拳，很轻很慢地开始敲击石柱。
  红衣七殿下，长安城中最恣意潇洒的少年。
  眸光闪了闪，七殿下不是与姐姐有婚约吗，今天怎么也会在这里？
  抬眸，月吟有些庆幸地看见迷叶的眼复又沉沉垂下，心内虽焦急却也不至于慌乱。
  暂时想不出脱身之计，好在身后那人也无多动作，月吟只好顺着情势，屏息静立，这般便少不了听着殿内动静。
  拳头越握越紧，敲击石柱的速度越来越慢。
  身后少年垂头看了她一眼。
  “风云动，风云动。好签、好签！若是成了，定不会少了你们云归寺的好处！”
  “出家之人……”
  听见云乐大师那泰然沉稳却又略显苍老的声音，月吟手一顿，心中莫名一酸，竟是要直直落下泪来。
  身后少年眸光暗了暗，垂下眼，似乎有些惊讶，如此一个小女孩儿也能听出那隐含在言语中的悲凉？
  鸟声喧昼寂，雁阵接天低。
  “外头二位，请进来吧。”
  避过了太子的耳目，便听着了如此一句。两人皆是一惊，而后月吟只听钳制自己的那人轻笑一声，竟是清润好听。他松开月吟，率先漫步进了殿。
  月吟犹豫一霎，松开了拳头，也是迈步进了殿。
  只见那少年一身张扬的红袍，一双睡凤眼星光暗转，他懒懒散散开了口，“无意冒犯，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言语虽是如此，语气却无多愧意。
  “七殿下、月施主来是……”云乐大师缓缓开口问道，面上略有疲色。
  “求签。”月吟抢先说道，声音清脆明亮。
  少年似乎有些诧异，而后懒懒一笑，又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迷叶轻轻抬了抬眼，而后退后几步，对着月吟恭敬道，“施主请。”
  月吟心不在焉，只想快些完结此事，扫了一眼少年，抿抿唇，心烦意乱地晃着签筒，不在意间见一支签飞出，直直摔在云乐大师面前。
  云乐大师颤颤巍巍伸出手接过迷叶拾起的的签，细细看去。
  ……梨花白。竟是梨花白么？
  云乐大师眉间阴霾似乎一扫而空，又似乎沉沉压来，一瞬间他好像身形飘摇，竟是有了几分羽化登仙之感。他低低念了一句什么，看向月吟时，多了几分悲悯。
  “月施主，这签……”
  “想必大师是乏了，月吟也不叨扰了，这签……不如来日再解。”月吟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莫名感到疲惫至极，厌倦之感乍起。
  没意思地摆摆手，看着云乐大师好似宽心的模样，她心口愈加闷了。
  匆匆告辞，只说了句她月吟今日从未来过什么云隐殿这样奇奇怪怪的话。
  疾步回到蓝玉处，月吟也不闹腾，只静静立着等待。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青冥浩荡，唯寥寥几只飞鸟低徊，她竟也不急躁。
  蓝玉和月碎二人见了她这模样暗自吃惊，却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自家四小姐，他们还是了解的，她不愿说的事，绝不会说。
  门口终于显出两个身影，正是云乐大师和月楚，一向沉静的月楚眼眶微微泛红，云乐大师也是疲色尽显，他低低说着什么，只见月楚轻轻点了点头，恭恭敬敬礼了礼。
  那之前消失的轻紫色的轿子又安安稳稳出现在了人烟稀少的云隐殿门口，轿夫无言，踩着无边的火红枫叶，晃晃悠悠离开了终南山。
  迷叶垂头立在须发皆白的大师身后，望着愈来愈小的轿子消失在天地尽头，沉沉开口，“为何……”
  “天地间世事因果自有定数，惟愿一生无忧尔。”
  可是，一生无忧，是不是也意味着一生无乐？迷叶敛眉垂眼，心底苍茫。
  “迷叶，我要闭关，出关之日，”云乐大师似是一瞬间苍老无数，“不定。”
  “是，师父。”
  大师抬眼，又看了一眼红枫纷飞的终南山，分明浑浊的眼底，却清晰地映出了苍茫的天下。
  “我本无意，奈何……”
  他转身，空留这句未尽之言，消散在这无边无尽的混沌宇宙中。
  或许，此一转身，背弃无数。从此不论是漫天翻飞的红叶，还是滔天的火光，都再不与他相干。
  终南山上晚钟敲响。咚，咚，咚，千年古寺，自是余韵悠长。
  世事庞杂，搅得人心翻腾，试问人们，打算如何抚平心上的迷茫与创伤？
  唯垂首道上一句——
  是非对错，自在人心。
  几处早茑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天定十年春，大萧王朝的京城长安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百姓安乐，生活和谐，十年前伴随着老皇驾崩、新皇登基的那阵血雨腥风也似是渐渐消弭在时光的长河里。
  十年前月家与四皇子密谋造反，那一夜的漫天火光烧干了多少人眼底的泪，就烧光了多少人深埋心底的贪婪和忧虑。
  月家被满门抄灭，四皇子被凌迟处死。
  处决那天，七皇子拢着袖子，就这样偏头看着。
  后来，新皇来了，他和所有人一样。
  跪下，三呼万岁。
  午后，以新王上位边疆不稳为由，七皇子主动请缨，帅兵上阵，当夜出发，马不停蹄赶往南方。
  花了两年平复了大萧南部与属国余庆勾结所造成的叛乱，之后连续五年驻守南方，护一方平安。
  七皇子出征那夜，终南山上风卷狂云，迷叶茕茕独立于山顶，秋风撕扯着他的衣袍，他立在云乐大师闭关的屋前，整整一晚，未动分毫。
  三年前七皇子回京，受封永安王，交了兵符，自此便安安心心做了个闲散王爷，日日寻花问柳，却也不愿娶妃。
  有心人说，怕是当年月府的二小姐太过令人惊艳，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怕是除了月家二小姐，再也没人配入这永安王府。
  不过你也不能否认，永安王日子过得，还是挺顺溜挺自在的。
  而在民间，虽说时日已久，却也不妨碍他昔日风华在各处的茶楼里长久流传。
  人人都说，圣上明达，王爷骁勇，皇子聪颖，百姓安乐，生活平和。
  概括起来就是，大萧之幸，大萧之幸啊。
  “圣上明达，皇子聪颖，生活平和？”
  白衣姑娘轻轻放下手中玉杯，望向一旁。
  她迷蒙的双眼看着地图，从北到南，由西至东。似乎看到了有虎狼之势的北国，偏安一隅渐显颓态的大萧，当年举国来降、如今已蠢蠢欲动的属国余庆，素来以毒气沼泽闻名神州的阴诡之国琼奚。
  收回目光，她神态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