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 2
作者:南郭子鱼      更新:2022-04-18 19:16      字数:4850
  金明择坐在京畿府正堂地一把轮椅上,几十个侍卫,神色威严看守在院子里。自叛军攻占京城后,这里就成了叛军首脑的集合地,金明择看着梅十一被人攫上来时,仍旧表情平静,好像早已料到了会有今日。
  叛军攻城,金辟朸守京,穆王来救……这些事早就传到了翟心儿耳中,所以一早,她也到了京畿府。
  看见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样子的人,翟心儿惊叫了一声“聘儿哥”,几步奔过去,奋力推开架住梅十一地士兵,一把扶住了他。
  身受重伤的人浑身无力,尤其沉重,翟心儿娇小的身躯驮不动他,于是轻轻地把他放了下来,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卷起袖子,去抹他脸上的血渍。
  梅十一恍然看了翟心儿一眼,下意识地扭开了眼睛,抽出了自己的手。
  翟心儿哭得撕心裂肺:“聘儿哥!”
  “我没想到你们会躲到这里,”梅十一推开翟心儿的搀扶,一只手撑着地艰难地爬起来,一摇一晃地迈向金明择,嗤笑道,“你有什么本事朝我来,耍这些阴谋诡计显摆能耐吗?”
  金明择并没有刻意去防备他,大概是觉得他这样子也不足以造成什么威胁,任由着他一双血淋淋的手揪住自己的衣领。
  金辟朸见梅十一朝自己的小叔叔下手,狠踹了他的膝弯一下,立时把梅十一踢了个小腿抽筋。
  翟心儿的喉咙干哑如火,死命推着金辟朸嘶喊:“金辟朸,不准你打他!”
  金辟朸一把捏住翟心儿的手腕,眉头不悦地一皱:“你要来看人,我让你来,可这姓梅的跟你什么关系?你要为了他跟我出洋相?”
  “他是我哥!”
  “他是你哥?你叫得可真好听,”金辟朸略约扭着嘴唇,“当初你给他下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是你哥?梅聘,我告诉你,你最好对我叔叔客气点儿,没我叔叔留你这条命,你能活到今天吗?”
  这几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翟心儿一怔,梅十一也怔住了。
  “原来是你!”梅十一僵硬地回过来去看翟心儿,略显单薄的嘴唇往上扬了扬,露出一丝苦笑,原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忽然一下子想明白了。
  难怪当年他查小翠花的身世会那么明白,小翠花就是一个孤苦无倚的婢女,怎么就会要下毒杀他?原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替死鬼。
  就因为她太瘦弱,几乎手无缚鸡之力,是整个梅府里翟心儿唯一能一下子掐死的人。
  金辟朸怕梅十一,怕得要死,不光是因为梅十一会放狗咬他,还怕梅十一万一知道他背后的那些小动作会要了他的命,所以向翟心儿吹耳旁风,一再蛊惑翟心儿是梅十一杀了柳宓筠,让翟心儿燃起仇恨的心火,最终替他要了梅十一的性命。
  说得本也不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柳宓筠之死,确实跟他脱不了关系。
  生死之事,身不由己。梅十一经历过诸多世事沉浮和悲欢离合,理所当然的以为是人都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可直至此时此刻,他才愚钝地发现,原来世人不是他。
  翟心儿红了眼,跺脚指着金辟朸嘶喊:“是你骗了我!”
  金辟朸耸了耸肩,忍不住说道:“是我骗了你,可是如果你不想上当,我就骗不了你。”
  翟心儿说不上话来了,她的眼睛晃晃地望着梅十一,却发现对方的那双眼睛是清明的,没有嗔怒,也无憎恨,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好像多年前她头一次在柳宓筠家里见到他,他眼里的闪着光,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妹妹?”
  最会讨人开心的一张嘴,现在却变得缄默,好像这三年来又发生在他身上许多故事,这些故事太长、太冷,让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他这年龄里应该有的热情奔放,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如丧葬般的忧郁。
  人贱,命不由己;生在高处,身不由己,生于轮回,连做不做人,都难以选择。
  翟心儿惧怕他这副模样,死死抓住梅十一的手臂:“聘儿哥,你打我吧,都是因为我蠢,才相信了别人,我……我本不想害你的!筠儿哥哥临死前嘱咐我要听你的话,做个好姑娘,我答应了,心想筠儿哥哥一辈子就这么一个愿望,我一定要做好,可是后来我忘了!都是因为你太宠我,一不顺心,就让人想去死。聘儿哥……”
  梅十一嘴角讥诮的笑像匠人在雕刻时不小心在腮帮子上多凿了一下,凿下一块塌陷的肌肉,他伸手摸了摸姑娘的头,淡漠地说道:“别自责了,要是世上有后悔药的话,我早吃了。”
  翟心儿一怔。
  金辟朸拉开翟心儿,把她挡在自己身后,说:“梅聘,你别觉得不公平,怎么,只需你害别人,不许别人害你?天下没这个道理!”
  梅十一点头道:“成王败寇,现在你说什么都是对地。说那么多干什么?来杀我呀!”
  “你当你还有选择啊?阶下囚!”金辟朸觉得好笑,伸出手来握成拳头,眼看着就要落到梅十一脸上,金明择却忽然伸出手来制止住了他。
  容貌姝丽的先生说道:“阿朸,让心儿休息一下吧!聘儿,我也没想到你会来……”
  来送死。
  不见得没想到,也许彼此都想到了,只是内心里有那么一个地方在微弱的呐喊着“千万别”。
  千万别是你。
  千万不要来。
  结果却就是你。
  结果你还是来了。
  “我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留下来陪聘儿哥!”翟心儿的声音高了起来,“他是我哥!你们谁都别想动他!”
  金辟朸好脾气地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了门外,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他就不想见到你,心儿,事情做下就做下了,后悔有用吗?赎罪有用吗?就是他害死的柳宓筠,你不用觉得愧疚!乖了,你再这样,我真要杀了他了!”
  翟心儿急的大哭,可转过头去看梅十一,那男人却一动不动,神色平静,大概是伤心透了,要不然他不可能在大气之下还如此冷静。
  翟心儿:“聘儿哥……”
  梅十一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给了她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空白。
  见他这样,翟心儿心里“咯咚”一下。
  梅十一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对别人的小错误喜闻乐见,不是那种但凡逮住就绝不松口的人。可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心往往是互为相反的,他心太重,城府太深,泼出去的水连盆都不要,他对你好的时候你不接受,那他真要离开,也一定绝情绝义,永不回头。
  翟心儿知道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转而哀求金明择:“小叔叔,你别为难我哥行吗?”
  金明择点了点头:“你去吧,我不会为难他的。”
  翟心儿最后看了梅十一一眼,捂着嘴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梅十一发抖,太多错综复杂的愤恨让他一时无法面对最亲的人和最信任的人谋害他、利用他的现实。
  还有即将惨败的对局。
  他早就看透了背叛,他不是也没信得过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吗?弑父杀兄,圈禁良臣,挟王号将……桩桩件件,哪个不令人发指?
  他自以为看透了背叛,可当背叛骤然落到他身上,还是令他悲痛不已,而对方竟然还在假惺惺地说自己会保护好他?!
  怎么听着那么像个笑话!
  金明择抬头望向门外,侧耳聆听院子外面惨烈的厮杀声,目光微微晃向梅十一,道:“留他们一条生路吧!”
  梅十一眉峰敛起,精光闪烁地望着金明择,直到这时冲到他头脑里的血才冷静下来,顿时感到悲入肺腑,喉咙里都是苦胆的味道——降,是叛国;继续厮杀,那些辛辛苦苦守了他一辈子的人就是死路一条。
  进退维谷。
  梅十一:“你到底为什么……”
  “二皇子是我的父亲。”金明择说道。
  梅十一一怔:“你是皇室血脉?”
  梅十一和洛原不是没设想过金明择是二皇子萧继的血脉,可这个说法行不通——他查过二皇子确实有一血脉,但是年龄和金明择对不起来,金明择的出生年月要比二皇子的遗孤大,而且还有个金辟朸,如果说金明择是真是二皇子的血脉,又从哪里冒出个侄子?
  金辟朸冷笑:“梅聘,你们的那个老不死的皇帝篡了我们老祖宗的位,我们要回来有什么错?怎么,他夺别人的江山不是谋反,怎么别人夺回自己的江山就是谋反?”
  二皇子是前朝废帝的遗腹子,这件事早有风传。当年老皇帝篡位,霸占人妇,留下了这么个前朝余孽,后来贵妃被废,嫉恨皇帝,便告知了二皇子真相,二皇子一气之下砍了庭院里的练树,远走京城,流浪南中,才不幸遭到冷箭,客死他乡,他子孙更名改姓,继续为先王复仇。
  金明择好像看出了梅十一的怀疑,解释说:“名字可以改,年龄就不能虚报吗?”
  梅十一还是不信,指了指金辟朸:“那他又是谁?”
  金明择回答道:“先帝还有别的血脉。”
  梅十一恍然大悟。这么一来就想通了,金辟朸作为前朝皇帝的子孙,一心想复国,所以想要大梁皇都百官的秘密,以此为要挟逼他们就范。
  “这么说来,南中的战局真是你设计的?”梅十一感到一阵发冷,“南中一旦开战,你们就有机会在京城兴风作浪?你救我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切,是不是?你一遍遍地跟我重复那些真相,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报仇,是不是?你怕我会因为三郎放弃那些,就抹掉了我对他的记忆,怕他会毁掉你的计划,就想杀了他,是不是?”
  金明择不置可否,沉默半晌说道:“我没抹去他在你心里的记忆,是你把他藏了起来。”
  把他藏了起来。梅十一在昏迷之中,不断被人问着话,不断被人灌输着他爹惨死和万千子民流离失所的惨像,他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嗅出危险的气息,下意识地把洛原的存在给藏匿了起来。
  不告诉任何人洛原的存在,就没有人会累及到他,可惜后来,洛原还是闻听到了他的消息,千里跋涉而来,正逢林遥来看探望金辟朸,感觉大事不好的金辟朸担忧梅十一会记起什么,决心杀人灭口。
  梅十一皱起眉头,眼睛晃动着,又有了一丝人类的感情,可就是这一丝感情,更令人痛不可当:“那我父亲呢?他的死……是不是你的手笔?”
  金明择虚晃晃地看着梅十一,一度沉默,就在梅十一以为他是默认了的时候,他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是。”
  越王死时,梅十一才八岁,按照金明择的真实年龄推算,他也不过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怎么会有那么深的筹谋吗?
  可若没有,那么往后种种又如何解释?
  梅十一冷笑道:“我哥在你的棋盘又是个什么角色?”
  金辟朸冷眸瞪着梅十一,忽然觉得他好像在一瞬间坍塌了,与他原先那种不显山不漏水的笃定和玩世不恭判若两人。
  金辟朸一直觉得梅十一是可怕的,他的那双眼睛好像能窥测世间的一切秘密,他一度害怕梅十一会看破他,为此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可对方目光之中那一瞬间的无力,又忽然让他觉得梅十一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强弩之末,丧家之犬,确实没什么可怕之处了。
  金辟朸说:“梅聘,你够了,你昏迷的时候,我小叔叔为了你,为了给你采药,在山里困了三天三夜,他腿本来就不好,结果还被瘴气所染,导致血肉溃烂,没得到及时的救治,最终残了这条腿,他是拖着这条腿爬啊爬,最后是被人给抬回家的!可是能救下你,他依旧无怨无悔。可你为他做过什么?你以为你给他做副护腿就能证明你是个好人了?你们防着他,防着他耍阴谋诡计,排斥他、嘲笑他是个瘸子,他活得像个鬼一样,出门都得被别人多看两眼,可是他一辈子明明一件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要遭这种报应?你——梅聘,春风得意的时候,想过他吗?想过他满腹经纶却要到处流浪吗?想过他本来也应该和你一样得意吗?想过他是为了你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吗?害你?你的命都是他救起来的,就算是收回来又能怎么着?”
  梅十一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时候他还在昏迷之中,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曾三次被金家家主,也就是金辟朸的亲爹从金家扔出去,都是金明择一瘸一拐把他背回来的。
  金明择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坏事,他不过是卷在阴谋的旋涡里,生错了地方。
  可出生是人能选择的吗?
  梅十一极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抖,金辟朸看得出来他的心是坚决的,但效果却微乎其微,他的忍耐、他的付出,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备受创伤,他不能去想,一想,就会不甘。
  “你还没回答我,我哥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梅十一忽略其他,只对这一个问题穷追不舍。
  金明择道:“你哥要你平安,九江也好,大梁也罢,他都不在乎。”
  “所以你就利用他的软肋,把我调回九江,然后让他帮我为你去牵制南中的叛局?”
  “这是他同意的,只要你平安,他愿意帮我复国,他认为你回九江,他能更好地保护。”
  “他知道你的身份?”
  金明择轻轻点了点头。
  “你俩还真是同仇敌忾啊!那现在呢?你答应了他要保我周全,现在还能做到吗?”
  金明择沉默了下来。
  沉默就代表着他不能保证。
  事情没发展到今天这步之前,金明择是求人办事,利益相等,尚可拿来互换,彼此约束,可廖峰死了,什么契约不契约的,早就随着人死而化为灰烬了。
  就算是廖峰没死,如今的金明择胜券在握,又其实一个区区廖峰就能约束得了的?
  事到如今,世间还有谁能约束得了他?
  大概就只剩下一个被人当成枪炮的萧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