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后——
  太医院内门紧闭, 数名医女端着水盆忙进忙出，个个都是满头大汗。
  外厅里, 少年少女正襟危坐, 两个人都抻着脖子直往门口瞧。
  “都进去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消息啊！”
  圆脸的小少女急得跳起来来回踱步，实在等不及了, 一跺脚就要往内门冲。
  “嘶, 你站住！”
  流景见状大惊，连忙拎着她后领将人拽回来, 皱着眉训斥：“你现在去添什么乱？要急也还轮不到你。”
  “呜呜不行, 我等不住了！你是没瞧见小姐先前疼得脸都白了的样子, 我担心她呜呜……”
  眼见着少女嚎啕大哭, 黑衣少年无奈叹气, 将人搂进怀里安慰。
  “有霓裳在, 江尚功不会有事的。何况北溟不是派人送了灵药来？那药一颗就能止血生肉，别担心——”
  “流景，圆圆, 江婉怎么样了？？”
  忽地, 一声焦急的女子询问声响起, 被问到的两人转头, 就见黎歌匆匆冲进屋来。
  她身上穿的是利落的骑装, 瞧着像是刚从兵场赶回来。
  “黎姐姐！小姐进去都一个多时辰了, 还没有消息……”
  紧随她身后进来的齐衍秦放等人, 闻言尽都皱起了眉。
  他们今日原本都在城郊阅兵，不料半途接到消息说江婉提前了十日临产，这才慌慌张张赶回来。
  “别担心, 有霓裳在, 婉儿不会有事的。”
  绛紫袍的帝王一步上前，揽着女子腰肢将人安抚住。
  说罢侧头看向锦溪：“江厌离呢？婉婉临产，他怎么不在？！”
  “离王殿下与辜将军商议他回西域后的安排，方才奴才已派人去请——”
  他话音未落，门边忽而一阵妖风大作，一道玄黑身影倏然出现，快得晃出虚影。
  齐衍眼疾手快地出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挡下他径直往里冲的架势。
  “产房重地，这时候你可不能去添乱！！”
  江厌离鬓发微乱，一双狭长凤眸凶狠无比地瞪视向他。
  眼底紧张狂躁不加掩饰。
  见状，黎歌娥眉一蹙，也上前帮着劝阻。
  “主上，他说得对……您现下便是着急也只能等待，否则霓裳分心，对江婉反而不利。”
  男子修长的手顿了顿，这才松开欲要掰断的齐衍手腕。
  后者疼得龇牙咧嘴，气恼不已地瞪着他。
  但他终究还能体会到他此刻心情，因而并未多说什么，冷嗤一声拖着黎歌走开。
  “离王殿下，江尚功近日身子调理得好，您莫要担心。”
  少年侍卫亦出言相劝道。
  闻言，江厌离俊脸阴沉，眸间因过分的焦躁而隐隐赤红。
  他无视众人，先是在原地立了会儿，而后缓缓迈步至最靠近内门的地方，直勾勾盯着那处眼都不眨。
  仿佛这样就能看穿背后的景象一样。
  所有人都在焦急不安地等待，又过了不知有多久，只听门后一声“生了”的惊呼，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响亮的婴孩啼哭声——
  “哇！哇哇……”
  众人惊喜，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砰一声，大门已被那人一脚踹开，他身影瞬时如风般飞快卷进去。
  “婉婉！”
  男子沉声低吼，扫视屋内一圈，待目光定在女子熟悉的身影时，径直冲到她身前。
  吓得旁边照料的霓裳险些跌倒。
  医女堪堪站稳身子，惊异地瞟了来人一眼，抿抿唇出声道。
  “母子平安，不必担心……她只是方才耗尽了体力，现下需要歇息会儿。”
  那人置若罔闻，自始至终都只注视着眼前人。
  江婉素来粉嫩的双颊苍白，额头鼻尖尽是冷汗，乌黑的发丝被黏在其上，衬得脸色愈发无血色。
  她唇瓣发干，涣散的乌眸转了几圈，才稍稍看清来人。
  “……阿离……”
  她喃喃，声音因方才痛极时的哭喊而沙哑。
  江厌离大手颤抖着握住她小手，俊脸几近狰狞。
  “我在……婉婉，我在……”
  他鲜少会情绪外露，更别提如此难以自持。
  见状，江婉心知他是担心恐慌到了极点，于是硬撑着酸痛疲乏的身子，抬手柔柔抚上他面庞。
  “我没事。”
  她冲他笑，人虽很虚弱，一双杏眼却亮得出奇。
  “阿离，我们的孩子降生了……他很好，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那人好似听不见她所说的话，一颗心全程扑在她身上，丝毫没理会这场“战役”中的另一人。
  此时，齐衍等人也已走进门来，见江婉平安无事纷纷松了口气。
  黎歌看向屋角，只见产婆正抱着襁褓轻摇细哄，乌眸微瞠旋即大步走上前，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是个男孩！”
  低头注视婴孩时，她不自觉扬起抹欣慰的笑，仿佛抱的是自己的孩子。
  闻言，一群人等纷纷瞠目，一窝蜂地围上前去。
  “哇，真的是个男孩！流景你看！我就说吧，这孩子怀着的时候就那样闹腾，肯定是个男孩！”
  “咦？他瞧着倒和寻常婴孩不同，生下来就白白胖胖，一点也不丑。”
  “快抱去给王妃看看！”
  ……
  江婉缓了一会儿，力气已恢复许多。即使现下仍没有多少力气，却也能听见那边对话。
  望进男子深邃的黑眸，她笑了笑，握紧他大手轻声道。
  “阿离，去把孩子抱来吧，我想看看他。”
  她语气格外温柔，浑身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光辉。
  江厌离眉眼漠然，好似全然无感的样子。
  但他经她提醒了三次才知晓动身的样子，却又向众人昭示着，他实际是震惊过度不知该作何反应。
  “主上！您看看他，和您长得好像！”
  黎歌见他走过来，难得笑得眼睛都弯起，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将孩子递给他。
  玄衣男子修眉一挑，只觉阵阵惊悸搅动心头。
  他不会抱孩子，又唯恐动作鲁莽伤到那小生命，因而只浑身僵硬着保持住屈臂的姿势，低头看过去——
  襁褓之中，粉雕玉琢的男婴呼呼大睡，稚嫩的眉眼依稀可见容貌昳丽。
  ……这是他和江婉的孩子……
  江厌离呼吸一滞，大脑轰然一声发空。
  “阿离，我想看看孩子……”
  直到女子委屈的呼唤声起，他方才回神，忙揽着婴孩小心翼翼地走回床边。
  姿势实在笨拙得滑稽。
  众人见状纷纷失笑，却也没出声打扰，只袖手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一家三口。
  江婉伸手抱过孩子，感受到满怀温软，惊奇又欣喜地瞪大眼。
  “宝宝……”
  她柔声轻哄，唇角高高勾起，怎么也压不下去，“娘亲…终于等到你了……”
  音落一瞬，只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热泪盈眶。
  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困苦，失去了那样多的重要之人……她终于等到了他。
  等到了这个属于她和江厌离的孩子。
  “阿离，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倚靠在那人胸膛，她将男婴抱到胸口，语带哭腔道。
  江厌离俊眉微凝，也正注视着婴孩不语。
  孩子睡得香甜，此刻又到了最靠近母亲心脏的地方，似是为此倍感安心，竟于睡梦中展露出一抹笑颜。
  娇憨喜人，皎洁如月。
  男子不自觉抬起手，下意识想触碰他。
  然而不等触及，他却又将手缩回去，好似唯恐会弄伤他。
  江婉瞧见这一幕，愣愣侧眸，看清他眉眼间的犹豫慌乱。
  他在害怕。
  怕自己会伤到他，也怕这一碰会发觉他也与常人有异……更怕这是一场美梦，一碰就会破碎掉。
  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女子咬唇，乌泱泱的水眸闪了闪，忽然捉住他手腕轻轻往下按。
  “阿离，别怕……你是他爹爹，摸摸他吧。”
  她冲他笑，柔美动人若三月梨花。
  在她鼓励的眼神注视下，江厌离心口一暖，油然而生莫大的勇气。
  于是任由她引导，小心翼翼地触上前——
  柔软、温暖、细腻……婴孩的小手落入他大手，十指相接的瞬间，好似将什么明亮的东西传进他心间。
  “阿离，你看！”
  女子的手也抚在二人交叠的手上，含笑激动道。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有个小家了……”
  一家三口，从此以后，他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羁绊。
  男子俊美无俦的脸上首次现出深刻的动容，他怔怔握着婴孩的手，许久后又将女子往胸膛更揽紧些。
  “……是啊。”
  他在她额心落下一吻，随后薄唇缓缓扬起，扯出抹极为璀璨的笑。
  “我们有个小家了。”
  笑意慑人，魅惑众生，眼角眉梢洋溢着令人目眩的喜悦来。
  仿佛乌云退散，灿烂天光直射而下，冲破了黑暗，照亮满世界的温暖。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长白山的烟云缥缈，日光熠熠如旧。
  山人照例提着斧头上山伐木，曾经年轻的面容已被刻上了光阴的印记，眼角隐约几道斑驳。
  他坐在小径边上，抬袖抹了把汗，喝水休整。
  “这位大哥，劳驾问一问，这条可是往长白山顶去的山道？”
  突兀地，前方驶来一辆马车，赶路的少年勒着绳问道。
  王昭放下水壶看过去，视线清明的一瞬瞳孔骤缩，整个人惊艳无比地愣在当场。
  那是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尽管一身朴素打扮，稚嫩的小脸已生得惊为天人，奇美教人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
  气度也是肉眼可见的不凡。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能出声。
  “正、正是……”
  少年昳丽的俊脸浮上一抹笑，光风霁月，乌黑凤眸璨亮如明珠。
  “多谢这位大哥了。”
  他朗声道，随后一拽马绳，驾着车继续往山上驶去。
  王昭目送着他远去，只觉心头震撼不已。
  ……长白山上，果真尽出仙人……
  恍惚之中，他回想起数年以前，自己曾在山道上的惊鸿一瞥。
  女子的一双眼，他记了好些年。
  温婉澈亮，华光流转，只肖一眼便使他魂牵梦绕到如今。
  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神往，他抬手又抹了把汗，起身欲要往山下走。
  然而这一动，车轮上移带起的一阵香风便窜入他鼻间。
  若有似无，冷香逆天。
  山人一震，难以置信地回眸看去。
  只见马车的踪影已半没入山间，只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
  “爹，娘，马上要到地方了！”
  上坡路时，少年朗声吆喝，清俊稚嫩的面容被晨光照耀，镀上一层金边。
  马车之中，白衣美人靠在男子怀中，闻言勾唇浅笑。
  “阿离，我们要到了……长白山，想不到有一天，我们还能再回来。”
  “不是说过要带你看遍人间山水？今年去了北溟和西域，这里自然也要来。”
  男人玄金的衣袖垂在她腰间，一黑一白交织着，却也显得尤为和谐。
  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使他气质愈发沉稳，比之往年还要迷人了数分。
  江婉心生感叹，仰头与他亲吻下，转眼从车窗看出去。
  “山河壮丽，日出日落……这些都很美。但我此生最庆幸的，却不是能阅尽天下，而是有你相伴。”
  她柔声呢喃，与他交握的手紧了紧，十指相扣。
  江厌离笑，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
  “此生得卿，亦是我幸运之极。惟愿永生永世，都能与你长相守，携手不分离。”
  朝阳破开云霄，金光灿灿地闪耀在苍空。七彩的祥云舒卷飘摇，幻化成吉兆。
  车外是少年朗笑，风声潇潇。
  车内是柔情似水，岁月静好。
  远处的钟声沉闷鸣响，不知是谁人吹起一曲笙箫。
  若干年后，南阳的大街小巷，高山水道，尽都流传着这样一首歌，传颂着一段深情，赞美着一脉相思。
  他们说，那是一个起于长白山的故事，跌宕起伏，感人肺腑，却没有终章。
  只因天地之间，处处都有那双璧人身影足迹，和他们谱写下的诸多传说。
  歌谣尽，情深却不灭。传承千古，直到时光最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