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作者: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910
  洛凭渊只觉心中生出了激越与振奋,扬眉说道:“那便一决胜负,若然宵小赶来,定要教他们尝尝厉害。皇兄,依你来看,魏无泽届时可会到洛城来?”
  “没有必胜把握,我想他不会现身。”静王缓缓摇头,“魏无泽有情报网,他会借助这一点优势,尽量让品武堂与金铁司冲在前面,消耗我方力量,而他自己仍躲在江南,从后方牵制琅環,才是最有利的。”琅環的力量如今主要分布在北境与江南、潇湘几处,通过洛城谢记茶楼与金陵怀璧庄联络,在南北两地互为策应。但若要面对联成一气的敌人,就显得有些分散,而且,除去叛变的幽明与篆金,其余琅環十令尚需进一步整合。横刀与灵虚在北境,托身苍山云堡,倘若战事能如期待般顺利,他们应可与玄霜一道回援洛城;鸣剑与蹈海在江南,问题就复杂得多,靠着怀壁庄通过淇碧与挽音从中调停,加上常驻潇湘的玄霜部属与之呼应,才维持了平衡。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到身后的皇弟带了些失望的神色。他明白洛凭渊一直盼望找到青鸾的下落,那是他童年未愈的伤痕,几乎已是一块心病。
  他轻声说道:“凭渊,你可知魏无泽近年来为什么不回昆仑,不到洛城,却选择呆在江南?”
  洛凭渊想了想道:“该是为了将昆仑府的势力从中原再扩展到长江以南,而且,他要对付琅環,可是如此?”他觉得静王的声音沉静依旧,但又似比方才多了些什么,像有重要的话想对自己说,又在犹豫着,欲言又止。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脱口说道:“皇兄,你难道已经找出了魏无泽的藏身所在?”
  洛湮华没有动,依旧凝视窗外,宁王只看到他修长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所有这些,都可说是魏无泽的目的。他不愿见到禹周的武林门派止息干戈,不再是一盘散沙,更不能忍受琅環恢复元气,再如昔日般为武林同道所敬。因此几年来,他自己很少出现,却已经将相当一部分得力下属调往余杭与金陵一带布局,而且多方煽动蛊惑,想方设法引起纷争,武林同道间的,甚至琅環内部的,故此江南时有风波。”话到此处,他静默了片刻,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接着道:“我一直在着人追查,但魏无泽的藏匿本领甚高,反而折了几名属下。上个月,我收到讯息,有一名暗卫在杭州西湖边见到了他的踪迹,追踪下去,虽然很快就被摆脱,不知所终,但是他看到魏无泽身边带着一名女子,从描述来看,那该是青鸾。”
  洛凭渊站了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他有种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而后又缓缓流回原位的感觉,深深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与苏杭相隔千里之遥,即使极力地伸出手,也不可能将青鸾从魔掌中扯回自己身边,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
  “皇兄,青鸾她看上去还好么?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尽管极力控制,他的声音里仍然有一丝颤抖。
  “凭渊,青鸾还活着,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洛湮华静静说道,他终于回过身来,洛凭渊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抹没能完全掩藏住的幽深痛苦,“时机未到,我们无法到江南去找她,以魏无泽的阴沉狡猾,即使去了,情形也与现在无异。狡兔尚有三窟,唯有逐步铲除势力羽翼,将他迫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才能将此人逼出来。”
  他注视着洛凭渊略带急迫与迷茫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凭渊,我明白你想早些救出青鸾,我只是想说,不能着急,有些事情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环环相扣,我们只有弄清次序,逐一解开每一环,才能真的将它解决。如果弄乱了前后因果,或许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我们审问纪庭辉,但无论能审出什么,都不要心急,好么?”
  洛凭渊僵立了片刻,慢慢地坐下来。他心里忽然想到了皇觉寺中纳兰玉所说的那句话:“无论是比起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你都还差得远。”的确,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定,已然努力,也做到了许多,然而比起要达到的目标,仍然相隔千山万水。他想兼济天下,又想弥补早年心中的缺憾,或许是太急迫与贪心了。经过了皇觉事件,自己本该吸取更多教训。
  静王曾经问,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他答道,以皇子身份,可以为国为民做到更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伴随权利而来的是责任,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行动,都关系到不知多少人的生活甚至生死。
  “好的,皇兄,我懂得的。”他低声道。执起茶壶轻轻给桌上静王的茶杯加满,“一件一件地做,我,不着急。说了这么久,喝口茶吧。”
  洛湮华坐下端起茶盏,眼前的皇弟略略低垂着眼睛,有点伤心的样子,令人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他只是用杯盖慢慢划开浮在上面的茶叶。
  “也不会很久的,就像辽人求胜心切,此战不惜倾举国大半兵力,局面一旦形成,发展会越来越快。”他说道,事实上,或许比起凭渊,自己才该是更急的那一个,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即使是奚茗画,也难以告诉他答案吧。能提醒这一点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虚弱以及身体难以忽略的疲倦。
  “不会很久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刻,脑中掠过表妹江晚璃通过白若菡捎来的信,描述西湖畔的断桥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谢,还有太湖的浩渺烟波,“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一两年之间,我们就能成行了。”
  奉天贡院之中,为了四百名新科贡士的位次,正负主考连同十二考官已经在反复地衡量与争辩中度过了两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为进士,后面三百余则全部定为同进士,同样是榜下即用,但只有入了二甲,日后才有资格走到文臣的顶峰。遇到争议分歧,考官们往往要为自己的荐卷力争几句,副主考的发言权更大一些,但最终决定权利在主考李辅仁手中。
  此时距离发榜还有三天,三甲同进士与二甲后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面,众人的情绪与争辩就越激烈。有时为了两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优,便要面红耳赤一番。尽管按照考制,会试发榜并非最终排名,而是要经过殿试才能定下来;但谁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变动可能大一些,其余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后更动一两名,不会有多少落差或者惊喜了。
  李辅仁看了看面前最后一摞答卷,他可以预料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还得争上一天。这些都是常态,令他意外的是,审卷过程尚未结束,皇帝却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来询问进展,今日更派来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命他将今科取士的名单带回宫中。
  “傅侍读,如你所见。今科名次尚未定下,这四百贡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内。历年会试自有规程,结束前不可提前开封录名。”李辅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本来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此刻见忙了这么多天宫里还要来添乱,脸色就沉了下来,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职?如若不然,便请回复宫中,本官不敢坏了规矩,明日事毕自当入宫请罪。”
  “李大学士言重了,”傅见琛却是风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岂有丝毫见疑之意,更不会强求不守规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间等候,待到事毕一道进宫复命可好?此乃圣上求贤若渴,大人当体恤啊。”
  他这般一说便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下来,李辅仁心道,原来是皇帝等不及,命人来催促,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本官言语鲁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学士便请外间看茶。”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众考官的情绪,待傅见琛出去,偌大厅堂中便又陷入排名的热议中,两扇门一关,浑然不闻窗外事。
  傅见琛却在附近踱步,他三年前也曾当过一任考官,于贡院颇为熟悉,很容易就找到放置四千余份落卷的签押房。审卷未完,所有的落卷还成叠成摞地堆放在书案和架子上,只待过几日放了榜,就会被封存起来,运到礼部存档。
  傅见琛似是觉得这屋子不错,好整以暇地在此间坐了下来。负责看守的人自然是有的,但傅大人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又奉了圣谕,虽见他慢悠悠翻看落卷,也无人阻拦,还殷勤地送上清茶。
  整整一日,李辅仁都没顾上理会钦使的存在,待到掌灯时分,却见傅侍读面带微笑推门进来:“诸位大人辛苦,敢问进展如何?”
  主考大人这才想起有些慢待了他,于是说道:“有劳傅大人久等,目前只余前十五名。待吃过晚饭,再过数个时辰,便可大致落定。”
  晚餐时间早已过了,只是众人都精神集中,此时才觉得腹中饥饿。李主考说道:“列位大人可各自散去吃饭暂歇,一个时辰后回来继续。”又转头请傅见琛与自己一同用餐。
  “甚好,下官难得有机会与李大人叙谈。”傅见琛欣然道,他看到主考书案正中摆着一叠答卷,又道:“想来这便是今科论定的前十五名了,我有些好奇,不知可否近水楼台,先睹为快?”
  “请。”李辅仁淡然道,既然已经定下,此时给人看看也不算逾矩。
  众考官已经分别散去,厅中只余二人。他见傅见琛神情专注,低头逐份翻阅,想到连日辛劳选出来的锦绣文章,眉宇间不由多了几分满足。晚饭虽已摆好,他也没有催促,而是说道:“今科也算出了几篇好策论,立意构架都是不俗,这前五的次序怕是要费些踌躇,说不定还需请陛下圣裁。”
  傅见琛只来得及一目十行,翻到其中一份时,但见字迹端正中不失清逸灵动,再看时,正是皇帝让他看过的策论之一,作文章的人应是名叫赵缅,字繁昔。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翻阅下一份,口中说道:“确然笔力不凡,还应恭喜李参知,得了许多有才门生。”
  李辅仁再是严肃,此时唇边也露出笑意,作为主考最大的收获,或许就是成为这一班新进士的座师了,而以科考的惯例,门生对取了自己的座师必定终生感恩,尊敬有加。只是这层欣喜不好表露出来,他略带矜持的说道:“四百进士不久都是陛下御笔钦点的天子门生,李某得陛下信赖,忝为主考,只求能忠君所托,”说着信手一指案上成堆答卷,“三年一试,如今见天下之才尽在此间,已是心满意足。”
  傅见琛今日过来,一直都是和颜悦色,未语先笑,闻听此言,脸上的温和笑容却倏然一收,神情转为凝肃,冷声道:“尽在此间?好大的口气,依我看来,只怕未必尽然吧。”
  李辅仁未防他突然变脸,不禁一怔,只见对方已缓缓起身,沉声道:“李大学士为国取才,公允勤恳,废寝忘食,下官已然亲见。然而卷帙繁浩,下属疏失错漏之处难以尽查,也在情理之中,还请借一步说话。”
  李辅仁这才有些了悟,眼前的傅侍读只怕是领了皇命,来督查阅卷的,顿时怫然不悦,但想到他话里似若有所指,像是真的找到了错处,今日到来之后又处处给自己留着情面,便忍了下来,只哼了一声道:“如此便请到里间用饭,倒要看看傅学士有何见教。”
  进了专供主考休憩的里间,房中陈设素净,床帐整洁,看得出皆是半新不旧。桌上松仁豆腐,油闷笋尖,白切鸡片,四五道菜简单清爽。
  傅见琛见状说道:“多闻李参知不好奢华,行事方正,今日见到言谈起居,果然名不虚传。”
  李辅仁自忖问心无愧,见他不入正题,心中冷笑,面上一晒说道:“不敢当谬赞,说不定李某不过是摆出这个架势来给人看,沽名钓誉也未可知。”
  “李大学士是疑下官言不由衷么?”傅见琛笑道,“当年太傅章远道御前进谏,陛下震怒,下旨免官逐出京师,满朝文臣,敢站出来为他说话者寥寥。李大人时任翰林院编修,年资尚浅,却联合几位同僚上书陈情,为此被贬为云阳府推官,五年方得复起。我其时还未应考,但闻知此事,心下是很敬佩的。行止纵能伪装一时,气骨却是装不出来的。”
  “章大学士是本官座师,此乃分内当为。”李辅仁道。他没想到傅见琛一个天子近臣,敢于直言提起这件旧事,而且言下之意,还似对章太傅颇为同情。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是发自内心,还是存心试探。
  两人略让了让坐下来,傅见琛这时才从袖袋中取出一叠卷宗:“这几篇文章,看来是未曾荐到李大人眼前,傅某倒觉得甚是可取。大人可愿一览?”
  李辅仁看时,正是这些日子每天都在打交道的会试答卷,一共五份。其中三份卷首圈了一个‘落’字,旁边是审卷考官的姓氏,表明是被这名考官直接判落的;另两份则是考官荐上来,被副主考王继昌判落,果然自己都没见过。
  王继昌做的标记令他皱了皱眉,未曾深究这位副主考的一些小动作,并不代表他全无察觉。
  待到拿起最上面那份答卷浏览了片刻,他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即使是匆匆过目,以他的眼力也能看出,这名举子落笔遒劲,文章做得凝练扎实,文采斐然,竟可判为十成火候,比之他心中的前几名毫不逊色,这样的答卷,怎会得不到考官荐卷,而且连个理由都未曾注明。他几乎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又从头至尾重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又去看第二份,这份是被王继昌刷下来的,虽比不上前一篇惊艳,然而立意端正,法度严谨,以主考的眼光,可列二甲。王继昌比那考官要谨慎一些,写下了“破题观点陈旧,不足取之”几个字,作为理由。
  李辅仁再翻阅后面三份,情形大致相同,全是莫名其妙的判落不取。他的脸色一时恼怒,一时又有些惊得发白,最后连翻动纸张的手都不由颤抖。他怒的是下属在眼皮底下竟然玩弄花招,玩忽职守;惊的是傅见琛一天之内就从落卷中搜出这许多珠玉,同样的情况还有多少桩,如果天子震怒怪罪下来,首要责任仍该是主考承担,自己主持戊辰科会试眼看就要变成一场灾难。
  傅见琛坐在侧旁,一直未出声,此时才开口道:“李大人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李辅仁脑中片刻间已闪过千百个念头,他性情刚直,但并非不通为官之道,眼前之人明显是受命暗查,说明皇帝或许只是听说了什么,有所怀疑,故而留着余地;而傅见琛的回报就显得尤为重要,既然已经看出了问题,为何还要与自己单独相谈呢?
  他抬头看去,对方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然而目光明锐,直如要穿透内心。就在这一瞬间,李辅仁觉出面前这个年少得志的文臣风骨卓然,不在他平生所见的几位名臣之下。
  他再不能心存小觑,抛开脑中各种杂念,离座拱手说道:“便请傅侍读如实禀明陛下,此乃本官督查不严,险些错失人才,惭愧无已。如今新科取士名单不敢上呈,距离发榜尚有三十个时辰,李某此刻起当严督一众同僚重搜落卷,补定排名,两日后再入宫复命,任凭陛下发落。”
  “看来李大人与下官所见略同,如此最好。”傅见琛微微叹息,起身还礼道,“李大学士不必过于自责担忧,此中过错并非因您而起,想来也只是失察之过。而今能及时补救,仍是朝廷之福。在下既已查明,自然会在陛下面前代为周全。”
  傅见琛吃过晚饭,就告辞回宫。李辅仁此时心神已然平定不少,只是有些不解,两人虽同殿称臣,但年资不同,过去并无多少交情,何以对方要这般帮忙顾全颜面,总不成真是因为仰慕自己有名士之风吧?
  傅见琛看出他的迷惑,辞别前笑道:“李大学士无需挂怀,在下也是受人所托,章太傅昔年故旧满京华,您为他执言,此中情分,总还有人感念。”
  距离重新召集一干考官开始审卷还有半刻,李辅仁便仍坐在住了一个多月的居室内。他已经很久不曾忆起谪守外任的数年光阴,虽然并未后悔为师上书,但此后他就缄口不言,无论作诗撰文,都刻意避开皇帝的忌讳。
  他心里不期然升起一丝惭愧,总觉得傅见琛临别那一拱手,不像对着自己,也不是向皇宫,而是朝向西北,某个他不甚确定的方向。
  ※※※※※※※※※※※※※※※※※※※※
  今天很匆忙,先贴上,明日再捉虫。剩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