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蛟血染屏山(三)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2-05-12 04:14      字数:3116
  “殷先生言之有理,蛟龙胃液可不像血液那般能够强固体魄,更兼腐蚀性极强,可不能轻易地让一个好苗子被毁了。”男子上前将少年推到一旁,自己探身进蛟腹,拽出其鼓胀的胃囊,一刀割开。让人反胃的恶臭扩散开来,其中堆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暗黄色的浓稠胃液在血肉模糊的肢体间滴滴答答地垂落。因为渔民彼此在狭窄的环境内挤压了太久,他们的身躯扭曲地交叠在一起,骨架变形得极其严重。
  女修皱了皱眉,转过身子。殷无执听到对方紊乱的呼吸,心中暗笑。殷无执知道这名女修境界约莫在“分光”徘徊,还没完全辟谷,想来应该是在反胃。
  可别吐出来了。他戏谑地想。
  少年愣愣地看着面前惨烈的景象,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双膝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仍旧凭借自己的力量定稳了身子,狠狠一咬牙,上前想辨认自己的父亲。不过男子及时地制止了少年不理智的举动。他以佩刀将尸体逐一挑开,让其在沙滩上躺平。但尸体多半都被胃液腐蚀得残缺不全,处于最外围的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架。
  “还认得出来吗,哪个是你爹?”男子问。他突然“咦”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一顿,“还有气息?”
  居然有一人还活着,尽管气若游丝,几乎看不出胸膛的起伏,但终究活着。大概是与其他渔民一同被恶蛟生吞下肚时,位置刚好处于正中,胃液渗透进来花了些时间,因此被腐蚀的时间也相对要短。但即便如此,他的整张脸也已经面目全非,五官原先的位置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血孔。
  “南鼎山的,你派专研丹药,看看他有没有救。”
  女修掩着面走上来,看了一眼便摇头:“这种伤势,就算是我师父出手都未必能救治。我随身也只带了些有助于我们修道中人回气疗愈的丹药,对他肯定起不到什么作用。更何况,那些生死人肉白骨的稀有灵植,且不说我们南鼎山舍不舍得拿出来,他一介凡俗,如何抵得住药力?”
  “也是。”男子点了点头,“那便是没救了,节哀。”
  “幽谷……幽谷……”那人口中发出仿佛风箱般嘶哑的气息。“爹?我在!我在这里!”少年怔了怔,轻轻上前,想握住那只被残缺不全的手掌,却担心会弄疼父亲而踌躇起来。
  “幽谷……原来你没事……那就好。”那人嘴角旁的肌肉微微扭动,似乎是在微笑。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胸口上一枚精巧的玉石坠饰慢慢地托举起来,“幽谷,拿着,上面刻着……你母亲……给你取的表字。”他的手慢慢地低垂了,坠饰从掌心中滑脱,落到被血染红的沙滩上。那风箱般的声音在胸膛里喘了又喘,渐渐地低落,最后消失。
  名叫幽谷的少年将坠饰拿到手里,发疯一般狂奔至湖畔,掬起一蓬清水,让水珠从指缝间渗透下来,滴落在坠饰上。终于,少年看清了坠饰上镌刻的八个细小文字,喃喃自语着:“白云幽谷,碧水寒渊,我名幽谷,字寒渊……爹!”他终于忍不住,放声怮哭起来。
  半个时辰后。
  沙滩上,恶蛟的尸身只剩下一副苍白的骨架,蛟皮、蛟须、蛟鳞以及蛟筋都已经被男子以娴熟的手法切割、分离、收置,余下的蛟血与蛟肉则被抛入屏山湖中滋养其中生灵。由于这头恶蛟是殷无执所杀,那么它最珍贵的内丹则自然归殷无执所有。而先前被驱离的村民也有人陆陆续续地返回,一眼便看到了那横陈在湖畔的巨大白骨。惊叹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村民们随即意识到骨架下的瓦砾是他们曾经的住所,而那些早上亲人出门捕鱼的已经开始嚎啕。
  “郡守那边派出的善后队伍还要多久抵达?”女修只觉得哭声刺耳,挥了挥手,隔出一道音障。
  男子摇了摇头:“应该还要一段时间。”
  “那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
  “正是。”男子语气中也有些许无奈,“恶蛟越过了太平线,有可能惊动山野妖兽。以防万一,我们还得看住这些村民,在他们被妥善地安置下来前不能太放松。”
  “麻烦。”殷无执啐了一声,走到一旁,将到手的蛟丹吞入腹中,盘膝打坐。女修艳羡地看向殷无执,四百年蛟丹,对于空冥境以下的修道人皆有裨益,而且还是极其难得的药引,能够激发诸般药材的药性,祛除冗余杂质,使丹药药力无限趋于圆满。对于她这样精研丹药医理的修道人而言,更与至宝无异,不过她可没那本事独自斩杀恶蛟。因此也只能看看了事。
  男子则是注视着不远处,那位名为幽谷的少年。少年正沉默地掘坑,将包括自己父亲在内,那些不幸葬身蛟腹内的渔民埋进一个个简陋的坟茕。那枚玉石坠饰从少年的脖子上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摇摆。
  ……
  在齐幽谷的记忆中,自从母亲因急症夭亡后,父亲的笑容便不再开朗。家里也空旷了很多,冷清了很多。于是父亲很早便乘船进屏山湖打渔,而独自在家的齐幽谷则愈发刻苦地读书、练拳。于是父子俩每天晚上聚在小桌上吃饭时,都能察觉彼此眉宇间难掩的疲态。也因为如此,两人一碰到枕榻便睡死过去,因此夜晚并不难熬。
  住在苍霞城的祖父倒是来看望过齐幽谷一次,那奢华的四抬轿子着实让村里的渔民们大惊小怪了一番。齐幽谷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母亲出现病症的哪天,父亲跑遍了苍梧城所有的医馆,却没有任何一位大夫愿意,或者是胆敢见他一面。当年齐家的长子为了一名渔家姑娘与老爷子闹得很僵,让全苍霞城都看了齐家的笑话。最后父亲冒着大雨,在祖父的宅子大门前跪了整整一夜。齐幽谷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坚持要留下来为父亲撑伞。父亲拗不过,却也不让齐幽谷跟他一起下跪。但父子俩最终得到的只是更大的羞辱:名医们陆续从两人身边走过,原因是齐家二少新纳的小妾偶染了风寒,因此召集了全城的大夫会诊。凌晨时分,湿漉漉的父子俩沉默地离开了苍霞城。
  祖父一直等到父亲回来。父子相见,第一句话是:
  “我要带走小幽谷。”祖父说,“齐家长房不能无后。”
  “老二纳了那么多小妾,想必总该有个肚皮争气的。”因为跟渔民厮混日久,父亲的措辞并不如何文雅,语气也跟湖水一般凉,“多生几个,不就有新的长房了?”
  祖父皱了皱眉:“你还要跟我犟下去,让小幽谷跟你一起吃苦?”
  “儿子,你觉得呢?”父亲并不回答,看向齐幽谷。
  齐幽谷只是摇头。
  祖父最终没有勉强父子俩,只是默默地离开,身影很是佝偻。那晚父亲在门口站了很久,齐幽谷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齐家变天了。”
  确实变天了,还是两次。齐幽谷手上的动作愈发地狠厉,指尖刨开泥土,与砂石激烈地碰撞。他概念中的“齐家”并非是那在苍霞城呼风唤雨的齐家,而是父亲在屏山湖畔操劳大半年终于搭建起来的院落。齐幽谷从来没想到过,母亲与父亲都是他亲手埋的,而且间隔还如此之短。
  恶蛟,恶蛟,恶蛟!
  齐幽谷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重复,恨不得把那两个字拆开来,每个笔画都大卸八块。
  在东海,“蛟”便是天灾的代名词。漳州曾坐拥六郡沃土,蛟龙动乱后失陷过半。如今只余晴山、玉江两郡,以及风陵郡的半座孤城白叶。虽然轩辕王朝此后一直在联合各方修道势力,尝试收复漳州全境,将蛟族再度驱赶回“狱水渊”中,但目前为止所做的也就是以白叶城为界划出了一条严防死守的太平线而已。白叶城以西在漳州侯治下仍是一片安居乐业的净土,以东却是不折不扣的人间炼狱。
  只是太平线内,何曾太平?今天能来一头恶蛟,明天说不定会来第二头,或是更多,仙人们能及时赶来一次,但还会及时第二次吗——齐幽谷觉得那名仙人还是来得晚了,如果能提前一天,父亲跟那些渔民,现在会不会还是好好的?
  但是哪里有什么如果?齐幽谷直起身,现在还未下葬的只剩下父亲。他扶着父亲残损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中,将四肢端正地摆好,然后将土平整地填埋回去。齐幽谷原以为自己在过程中会忍不住痛哭出声,但眼眶并不湿润,只是干燥滚烫,仿佛在被火苗炙烤一般。
  “父亲,孩儿不孝,今年漳州的春试不会去了。”齐幽谷跪在墓前,重重地磕头,“太平线内已不太平,就算文及第武登科又如何?恶蛟一来,便是有那些仙人出手搭救,我等凡俗就算侥幸逃出生天,却也流离失所。漳州蛟害不除,孩儿心中难安!”
  齐幽谷最后磕了一个头,狠狠地抹了一把额前的土灰,朝那三名仙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