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少数人
作者:香香      更新:2022-06-04 21:16      字数:2070
  云阜有座小教堂,与河堤隔一条小马路。
  早年的云阜比现在还要破旧,一条河流横穿县城,两岸河堤耸起,走上去也只见泥土、灰尘与碎石。
  如今大不一样了,河堤经过整修,竖起了一道刻意做旧了的城墙,到了春天,成排的柳枝抽芽,柳条垂下来,在春光中摇曳,竟也有几分诗意。
  教堂在这段河堤对面,藏在几家生意惨淡的大排档,和门面杂乱吝啬开灯照明的五金店中间,一扇铁门向内开,左面是长满青苔的墙壁,右面才是两层楼的小教堂,也很不起眼,要不是屋顶上竖着已经掉漆的一个十字架,怕是没人能注意到。
  但是段其锋很中意这个地方。
  在这个一切都显得落后、陈腐的小县城里,这样一座教堂的存在显得十分矛盾。
  它承载着一种信仰,却又那么随意,也许这并非建造者的本意,只是历史的变迁使得它拥有如此面貌,但过去不可追溯,至少如今,它注定每日每日都要被马路的灰尘扑了满脸,这并不神圣,反倒满含一种神明陨落的悲怆意味。
  余川将要在这里进行自己的一次告解。
  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外头的黄昏已经来临。
  这里没有高大的穹顶,但他也不抬头仰望,他不需要。
  他想他不能算是上帝的忠实信徒,但是承蒙上帝无差别的宠爱,他也能在这里寻求片刻的安宁。
  夕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长椅上拉出浓稠而绮丽的颜色,余川坐在这样的光景里,只见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漂浮,而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显得浓墨重彩。
  受难的耶稣在前方光线照不到的墙壁上隐去了轮廓,只有祭台上垂泪的蜡烛能勉强照亮他掉漆的足尖。
  其实仔细去看,这里面的一切也都显得很颓丧,四面墙壁发黄,烛托锈迹斑斑,长椅大多斑驳,和房顶上那个掉漆的十字架一脉相承。
  空旷的殿内只有余川一人。
  他低垂着头,双眼紧闭,睫毛微微颤动,皮肤在被彩色玻璃过滤后的黄昏中呈现一种庄严的神性。
  他握住颈间的十字架,低声呢喃某本书里的一节。
  余川不想永生,甚至对此节一知半解。
  只是,他是那“少数人”,他情愿相信,他有时想看,芸芸众生,如何在宽阔的路上走向自我陶醉的毁灭。
  他仍低声颂吟着什么,嘴唇微动,只是声音已经不复清晰。
  光影在他的脸上变化,夕阳耗尽气力,走向消失前的最后一抹辉煌。
  慢慢地,余川睁开了眼,不知不觉,那双眼里已经满含热泪。
  摄像机仍在运作,机身上的红色小灯一闪一闪。
  蒋邵川看着面前的镜头,眼神时而空洞,时而聚焦。
  很久过后,他的脸上浮现一个很淡的笑。
  “cut!”段其锋很激动地从导演椅上站起来,“非常好!太好了!”
  蒋邵川眼里的眼泪这才不受控制跌出眼眶。
  最后这个余川睁眼,然后直视摄像机的镜头已经重复拍摄了很多次,但每一次段其锋都觉得不够。
  有好几次蒋邵川的表演已经足够好了,仅仅用眼神就把情绪传达得很到位,可是段其锋仍然觉得缺了点什么,缺的那点是什么,他自己又很难说清楚,因此一次一次地重来,在重来中继续摸索。
  其实在蒋邵川露出这个很淡很淡的笑之前,段其锋的脑子里就已经灵光一现,觉得这个地方余川可以有一个表情的变化,但是,就在他想在画外给出提示的时候,蒋邵川先一步把它付诸实践。
  那一瞬间段其锋很欣喜,也很笃定,他知道,够了,就是这样。
  余川的眼睛里不需要堆叠太多情绪,他先前已经在心里默念了那么多,此刻放空也可以,至于最后的这个笑,那是一种在刹那间浮现的直觉,没办法去一本正经地分析,总之,是对的。
  蒋邵川从小助理那里接过来一张餐巾纸,擦去脸上的泪痕之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这几天拍摄的节奏开始放缓了。
  用段导的话说,开头几场强冲突的戏拍完,接下来就有阵子磨喽。
  他自己写的剧本,中间有一部分是十足的笼统,几乎只给了情境,剩下的要让他自己和演员都自由发挥。
  蒋邵川私下里吐槽过,说段导是不是写着写着不想写了,反正他自编自导,东西都在脑子里,干脆就撂挑子啊。
  当时宋芙笑了一下,说,正常啊,不写剧本的导演都有,这种还给你写了一部分出来的,就知足吧。
  活动的间隙蒋邵川再一次下意识地在片场环视,看过大半圈之后才想起来,宋芙压根就没在。
  好吧,那就休息会儿,然后换衣服,跟剧组众人道别,收工。
  教堂里的这段戏确实如段其锋所言,是在磨,蒋邵川沉浸其中太久,回酒店的路上晕晕乎乎的,俨然还有大半幅灵魂属于余川。
  他悄摸寻思着,这种时候,他该赶快回房间,给自己煮上一碗面。
  房间里小煮锅,挂面,鸡蛋,调味品都是现成的。
  回去的路上他让小助理绕道去小超市里买了一小把上海青,一小把葱花,一根火腿肠,纠结了一会儿,再加了个鱼罐头,还盛情邀请小助理一块儿去吃。
  结果小助理严词拒绝了,“还是不了哥,我想吃点好的。”
  整得蒋邵川还挺郁闷,咋了,吃面这待遇还不够好?
  回去之后,蒋邵川花半个小时的时候煮好一碗面,花十五分钟吃完,然后再花半个小时,把一切收拾妥帖。
  他以为这样他该满足了。
  从填饱肚子的角度,他也确实满足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心里仍有一角未被熨平,难以妥帖。
  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拿起烟和打火机,上了酒店的天台。
  酒店楼层并不高,平时通往天台的这扇门都是不锁的,蒋邵川以前也上来过。
  这天天气很好,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已经能感受到迎面拂来的清爽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