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文沉默着，即使他对梅长生是凶手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完全抵消他的震惊。
  杀人是死罪，梅长生会死……
  天气那么闷热，他却打着哆嗦。
  我该怎么办？
  长生打定主意继续装作和自己素不相识，是为了让自己去调查那些交代过的事情。又似乎说明他并不是凶手。
  可是，长生，不见这几年，你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我到底该信谁？
  “……林静文，你收养我，只是因为还爱着我那个混蛋死爹吧？那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只是爱人留下来的不男不女的怪物吗？”
  “该和那个疯女人一起去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梅良鑫。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我这种天生被诅咒了的怪人，果然就是不该活下来的。你觉得呢？”
  自从知道那些林静文与他父亲的往事，梅长生一天天重复着这些话，不断不断质问着林静文。你为什么要收养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
  可他答不出。
  无论是深受负罪感折磨的初心，还是变了质以后极力掩藏的贪心，他怕他的答案，都不是梅长生想要的那个。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给不出答案，所以梅长生见他一次，就要更疯一点。
  林静文都开始有点怕他了。怕有一天自己打开房门，鼻孔里突然钻进了浓郁的煤气味道，怕洗手间溢出被水稀释了的鲜红的血水，怕突然接到的陌生电话里传来不幸的消息。
  林静文不想看到梅长生用对他的恨，惩罚自己。他也不明白，梅长生的恨为什么会那么激烈，好像连毁灭自己都在所不惜。
  说到底，是自己放手了。是自己把这个孩子带回了家，告诉他可以信任自己，做他的家人。也是自己要断绝关系，再无瓜葛。
  离开自己的梅长生看上去多平静，多正常，完全没了当年歇斯底里的样子……本来他觉得这样很好。
  可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古怪，为什么。
  长生，不见这几年，你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这种求解不得的心情让他内脏焚热。他有点怨恨那个发消息邀请他的人，若是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养子重逢，他宁可永远不见对方。这样他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很好，一直很好，离开自己以后越来越好。自己就能带着这个念头，心底刻着一直很好的梅长生，直到自己死掉那天。
  可是，如果那样好的一个梅长生，居然都会杀人了，把他养大的自己，真能脱得了干系的吗。
  是自己毁了梅长生的家庭。如果梅长生疯了，扭曲了，杀人了，好不了了，这等于是自己又接着把他也给毁了。梅长生下地狱，他也得陪着。
  可但是，如果长生真不是凶手的话呢？
  那些人把他带去哪儿了？！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夏毕毕没有说话，抽抽嗒嗒的。
  吴大勇倒是说了句正经的：“既然你们抓到凶手了，是不该把我们放了，手机还我们了？”
  胖警察眼神挨个儿在他们几个脸上扫了一遍，说：“还不行。”
  “为什么啊？”吴大勇问，“你们到底是不是警察啊？没见过这么办案的。”
  胖警察死盯了他几秒，背着手走了。任他们谁再说什么也不接话了。罗辉二话不说就上去解林静文身上的绳子，被旁边一个精瘦的小伙子一把推开，厉声道：“再折腾把你也绑了！”
  罗辉吵吵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县文化局的！”
  “我管你是谁！”小伙子初生牛犊混不吝，谁也不认识，只听村长交代的事。
  “你不管行吗？你们这种处理方式是在法律的悬崖边缘试探！”罗辉也反手推了他一把，继续强行解绳子扣。小伙子也急了，又用力回推了他一下，“试探？我还动手呢。”
  乡下人有劲，成天坐办公室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罗辉根本无法招架，一屁股就撂地上了。
  “打人啦！”夏毕毕又哭了，“警察叔叔管不管啊！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院子里又乱起来了。
  眼见刚消停下来一会儿的院子又要有沸反盈天的趋势，本打算不再发一言的胖“警察”只能又站出来，眼珠转了一圈，先斥了一声：“好了！都闭上嘴，吵吵啥！你们都是读书人就不能理解下工作么！”
  众人像撤了火的锅，声音渐小，都转头看着他。胡萌反唇相讥的声音露了出来：“理解什么？你们买不起电视还是收不到法制频道？警察能随便绑人的吗。”
  胖子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跩出了两个词：“帮凶。从犯。懂吗？”
  “帮凶？”吴大勇重复道，“谁？”
  “当然就是你们中的一个。”胖子把手背后，一副警犬的姿态从他们中间走过，打量他们，“那个女人一个人怎么能把死者吊那么高？有帮手的话，肯定就在你们之中咯。肯定要把你们控制起来的。”
  “昨天吃完晚饭我和大勇根本没出过屋，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夏毕毕带着鼻音辩解着。
  胡萌想了想，倒是挺赞同胖“警察”说的话：“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那更不用绑我们所有人了，帮凶肯定就是那个林老师。既然你们确定了凶手是梅长生，林老师又说整晚都和梅长生在一起。这不是明显的作伪证吗？”
  林静文一言不发。
  罗辉马上反对道：“怎么可能，他们两个昨晚刚才认识的，怎么会伙同杀人。”
  胡萌哼了声：“那是你不了解梅长生这个女人，手段厉害着呢。不过，你就算不了解女人也总了解男人吧？男人嘛，为了美色啥都干得出来。尤其是这种人前整天装道貌岸然，实则背地里孤僻饥渴的老男人。”他又看了看夏毕毕，表情似笑非笑：“这事儿夏导最清楚。”
  “胡萌！”夏毕毕一下急眼了，“你扯我身上干嘛！”
  本来自认局外人的吴大勇也急着凑上来，用他不太灵光的脑袋捕捉到了一丝绿意，明显有了情绪：“毕毕，你清楚什么啊？”
  “别听他胡说！”夏毕毕咬牙切齿。
  “难道夏毕毕没跟你说过吗？”胡萌轻佻又挤眉弄眼地对吴大勇说：“她前男友是我们系一教授……”
  “胡萌！”夏毕毕大叫一声，试图阻止他。不过她自己都知道不会有什么用处。这个自信且自恋的潮男就是个弱智的个人享乐主义者，只要他觉得好玩从来都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
  胡萌果然笑起来了：“有什么的？学校里好多人不是都知道吗？”
  “本来人家老师说了，自己不和学生谈恋爱，可她天天嘘寒问暖，送吃送喝的上赶着贴。好不容易把人哄到手当男神供着，结果没过多久，那家伙给梅长生写的追求信不知道被谁在课堂上当众投屏，你都不知道内容有多露骨，多低三下四，她的清高男神居然是人家的舔狗……哈哈哈……”
  夏毕毕咬牙切齿：“胡萌！就因为你人这么讨厌，所以无论怎么舔人家也看不上你！”
  胡萌幸灾乐祸的笑脸一下阴了。
  夏毕毕又挑衅地看着他：“我看帮凶也不一定就是林老师。刚才那个理论你也一样适用。我知道，你本来都打算取消这个行程出国旅游了，还不是听说梅长生要来才又改了主意的？为了把她弄到手，你才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吧！”
  两个人的眼神迸出刀枪剑戟，吴大勇赶紧和稀泥：“行了都少说两句吧……”
  “嫌犯”间突然展开的检举揭发并没有得到胖警察的重视，他看上去很烦，毫不关心他们的推理，一挥手表示让他们住口：“办案是我们警察的事，你们都别操心了。完事了会放你们走的。”
  “完什么事？”林静文面色沉沉地盯住胖警察。
  胖警察语滞了几秒，这时瘦警察从影壁侧面闪了进来。他看看胖警察，又看看大伙。吸了口气。
  “那女人畏罪跑了。往南山里去了。”
  “跑了？！”吴大勇露出比听说梅长生是凶手时还惊讶的表情，“怎么跑的？”
  “哎！警惕性低了，没想到那女的还能逃。就那一个空当没看住……嗨！”瘦警察一拍大腿，悔不当初的神情十分生动。
  “靠，怎么可能……”胡萌低头不知道骂骂咧咧些什么，而夏毕毕咬起了嘴唇。
  林静文的脸比平时更白，一点血色也没了。因为他全身的血都流到了心脏，身体发冷，耳朵里只有自己胸腔传来的咚咚声。现在，他心中所有的猜忌和疑虑都轻如烟尘，一吹就散了。只留下一条名为失去的狰狞裂隙显露出来。灵魂和热量都涌向这个裂隙，从他的身体迅速离去。
  果然，他不是警察！
  这是漏洞百出、蹩脚至极的编造！
  长生，我的，我的……
  孩子。
  他们把你弄哪儿去了？！
  ……
  南山是村子里的禁区，繁茂的参天大树和错综复杂的灌木杂草无人打扰，在南方湿润的气候中兀自野蛮生长。依稀有些貌似是路的小径，不知是人还是野兽踏出来的。阳光很难照到地面，没风的时候，空气中散发着无处挥发的腐败发霉气味。山的深处有片竹林，竹林当中有片不大的空地。此时由于不速之客的到来，山中飞禽走兽都匿了声迹，显得更静了，只有铁锹翻铲泥土的声音。
  三个年轻人在一个坑里奋力挖着，坑已经很深了，只能看见他们不断抬起又埋下的脑袋尖和扬起的土。
  坑旁边停着一具棺材。棺材表面并不光滑，细看可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或符号类的东西。棺材旁边还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老木，另一个五六十岁，白胡子及胸。两人一语不发，只是凝神看着那棺材。过了会儿，有声音由远及近，白胡子才轻声说道：“来了。”
  村长、瘦警察领着一个身披红黄祭司服装的中年男人踩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近棺材和深坑。村长气还没喘匀就问道：“人死了？”
  老木看了眼白胡子，回答：“啊。”
  “啊什么啊……”村长有点恼火，“是不是死了，你确定吗？”
  也许是不想将自己与人命联系在一起，老木似乎不想说出“死了”这个词。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只说了：“是，不喘气了。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