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进门，就看到伊人仓鼠一般吃着嘴里看着盘里的样子，当即皱了眉。
  “这么吃要闹肚子，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吃再多都不会闹肚子，你想多了。”伊人终于住了嘴，也缓缓放下手里的点心。微笑着问：“公子刚才好像很忙，是有急事？”
  “一点小事。”说着在伊人对面坐了下来。
  伊人闻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就再没话说了。
  也真奇怪，从前跟他在一起时，她总是有很多话跟他说，好像天天说天天说都说不完似地。也曾想着这样也好，正好他们也会成亲，可以说一辈子。后来到了塞外，她天天盼他天天盼他。可是盼不来他救命，便想着，再见了他的话，又要说什么。
  即便那时，她也觉得，自己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的。
  她的委屈，她的害怕。还有他伤害她的那些愤恨。
  她想她一定会字字诛心，说得他心痛难忍，寸断肝肠。
  可是现在见到他了，她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不说他跟她之间的那些事，不说前世的磨难今生的未知，即便是想要要问的那些有关杨家和青州公主的正事，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大概还是太迟了。
  迟了一世一辈子，她还是那个慕伊人，又不再是那个慕伊人，所以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的，去面对他，或者说，面对面对他时的那个自己。
  沉默良久，伊人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口。
  “青州公主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你不是不喜欢吗？”
  没想到两人同时开口，声音何在一起，两个人都没听清。
  气氛有些尴尬，大概怕再次开口又这样来一下，所以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场面一下凝住，很突然的，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见伊人迟迟不再开口，玄黎终于轻叹一声，道：“还是你先说把，伊儿，你想知道什么？”“还是你先说吧，伊儿，你想知道什么？”
  伊人想也没想，就一句话顶了回去：“那就要看你愿意告诉我什么了。”说完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过在意。
  她发现，自己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总是有太多隐藏不住的怨气。
  玄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跟他比谁更沉得住气，是赢不了的，伊人索性开门见山。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重新收敛好了情绪之后，伊人道。
  男人温柔点头：“你说。”
  “当年，你为什么要留我在玄家？”
  “希望你留下来，所以就留了。”
  “是希望把我留下来，还是希望……把青州公主的遗产留下来？”
  伊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果然，在听到伊人的问题之后，玄黎的脸色变了变，可惜稍纵即逝，又太过隐晦，伊人并没有抓住那一丝变化中的含义。
  待要细看，却发现他还是那副温柔宠溺的样子，他坦然地看向慕伊人，问：“是谁告诉你这些的？还告诉了你什么？”
  “你只需要问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不必追问别人跟我说了什么。”
  玄黎放下茶杯，轻叹一声，道：“不管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不准备瞒你。今天原本也是想要跟你好好谈谈的。不过伊儿，你每一句话都咄咄逼人，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你把话谈下去。你相信了别人的话，所以来质问我，而这种情况下，不论我说了什么，恐怕你都是不会相信的，对吧？”
  “会不会相信你的话，我自己会判断。玄公子只管实话实说就好了。”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玄黎哪个敏感点，他紧紧皱起了的剑眉，问慕伊人：“我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
  “什么话？”伊人不在意地笑道：“谢公子厚爱，让我在玄家待了十几年。这些年公子说了很多话，伊人并不知道您现在问的是哪一句。”
  不说还好，没想到这一句又戳了马蜂窝。
  玄黎的脸黑得要滴出水来了，把伊人吓了一跳。玄黎这个人最在意他的贵公子礼仪，就算遇到再大的冒犯，他都能轻笑着掩过去。伊人在玄家生活了那么多年，见他生气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说让他能让他变了表情的时候了。
  莫非自己真忘了什么要紧的事？
  伊人下意识地回忆起来。
  玄黎既然特意提起，一定郑重其事跟自己说过的。不过以前她在玄家，除了要整天斗情敌之外，一直过的无忧无虑。玄黎也从来不让自己操心生活上的鸡毛蒜皮，要不然，她也不会养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
  不过他跟自己说过什么呢？
  这伪君子莫非是无话可说了，故意在诈自己的吧？
  伊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当她抬起头来，想要讽刺一句的时候，忽然心中一跳，想起了离开汴京去赟都的哪天晚上。
  玄黎想劝她不要离京，专门来找她。
  那时候他的确非常郑重地跟她说过什么，但是说的是什么呢？
  伊人想的脑仁儿疼了，都想不起来。
  时间太久远了，前世她死死地回忆往西，如果真的重要，她肯定是不会忘记的。但既然已经忘记了，就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更何况，不管重要还是不重要，已经过了一辈子，一切也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所以不记得，反而是好事。
  想到这里，她便笑了笑，道：“不管公子之前说的是什么，但恕伊人健忘，实在想不起来了。而且我认为，这世上的事，说了什么其实没什么要紧，只要看事实是什么样的，大家又都做了什么，一切就清楚明了了。所以还请玄公子不要左右躲闪，告诉我实话，外祖母留下的‘不死军’，是不是在你手里？”
  听了她的话，男人突然沉了脸，整个人气质一下变了，伊人只觉乌云罩顶，被压得大气也不敢出。
  她心惊胆战，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掐住她的脖子杀了她。
  伊人心如擂鼓，焦急万分地想要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就在这个时候，男人身上的阴沉跟低压忽然又消失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伊人连头都不敢抬，只听见玄黎声音轻浅，貌似不经意地说：“在不在我手里又如何？不在，你准备去找谁？在，你又准备怎么拿回去？”
  “当然是不会拿回去的。”听他这么说，慕伊人就自顾自地当他默认了。
  此时她已经顾不得生气了，只是怕的要命，前世今生，她还想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竟然这么阴晴不定。
  伊人努力抬起脸，强撑着腰杆，硬着头皮笑嘻嘻：“不管怎么说，我也在玄家待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来虽然被养的傻兮兮的，却也的确受了你的照拂。外祖母的东西，你拿去也就拿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告而取为之偷……当然！玄大公子身为世家公子之首，玄家名门之后，自然是不能把偷盗这个罪名给您按头上的。然而有来无往非礼也，公子‘拿’了我的东西，总要给些回礼，堵住别人的嘴吧！”
  那支死士既然已经被他掌控，她就算是想要，也是要不回来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机要些好处，毕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讨回一点利息，她是想不开的。
  亏得她之前还想着，不要跟玄家再有任何牵连。现在看来，她简直是天真愚蠢的可笑。
  伊人说完，就见男人淡淡地笑了笑，问：“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伊人想了想，发现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最想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就是他的爱情，仅此而已，但终究彻底失望了。那么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可从他那里得到的呢？
  曾经的曾经，除了想得到他的爱之外，她从来没有想在他那里得到过其他什么东西。反而是她，想要把什么都给他，可惜她拥有的本身就太少。不过现在来看，或许不是她拥有的少，而是她拥有的，早已到了他的手里。
  “我希望公子大人有大量，放伊人一条生路。”思量半晌之后，慕伊人说。
  玄黎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伊人被看得浑身难受，过了好久，也没有听见他给她一句回答的话。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过了很久，才听见男人问她：“你想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不过天灾人祸，到处都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需要请公子伸出援助之手了！毕竟这个上京城，还没有公子谁比您更手眼通天了！”
  男人再次沉默，他的眼睛晦涩不明，仿佛想要把伊人整个人都看透。伊人僵直着身体，任他看。良久之后，才听那人说：“可以，伊儿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答应你的。”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不过一玄黎的睿智，显然他已经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了。
  不过猜到了也没有关系，反正她早就做好了决定。伊人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玄黎不再想跟她多话，只安静地看着她。
  伊人被她看的头皮发麻，忍不住问：“公子在看什么？“
  “似乎一年不见，伊儿变了很多？”
  “人总会变的。”伊人淡淡地说。”
  玄黎却道：“我还是觉得，从前的伊儿比较漂亮。”
  那就是觉得现在的她很丑了？伊人心里其实都知道的，玄黎喜欢不解世事，不沾尘埃的女孩。要不然从前的她，也不会被他养成那样。儿自己，也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喜爱才会下意识地去学。
  可是现在不同了，那样的慕伊人是活不下去的。
  她必须要靠自己保护自己，所以那个孩子一样幼稚的慕伊人，必须早早死去。
  明白这一点，也早就知道该怎么做。
  伊人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强硬，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笼罩于玄黎目光之下，却让她惊慌害怕得无所遁形。
  他对她的影响，到底还是太大了。
  伊人像犯了大错一般，胡乱地找了个借口，便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直到坐上马车，走得远远的了，伊人才长松一口气，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跳，开始审视自己。首先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穿着。
  浅绿同色景江暗绣长裙，外罩荣家新出的雪羽流纱长褂，头上戴的是雪里红簪花珊瑚头饰，耳环也是昨日新送上来的时兴样式。
  至于她的脸，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又不缺少水分胭脂，是断然不会难看的。
  这样的她，叫人看了，不说一句倾国倾城，即便是最挑剔的老学究，也要称赞一声容色过人的。
  玄黎口中的难看，说的恐怕是别的。
  好不好看，跟你有关系么！
  伊人嗤了一句，也起身回家去了。
  不过回了家之后，到底想不过，又把新衣裳拿出来，重新换了一件。
  女人总要美美的，不然等哪日变丑了，就知道连打扮都打扮不出来的苦了。
  换完了衣服之后，伊人这才想起来，之前在路上玄黎看到自己，就让她去聚仙楼等她，好像是因为有话要跟她说。但最后只有自己把想说的说了，玄黎却什么都没说。
  他找她，原本是因为什么呢？
  伊人后悔地抓头发，早知这样，就不该冲动着急，应该先听他把话说完了再说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还是先打听弄清项如因兄妹两人现在的处境要紧。永明宫里，项如因急切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夕阳西下，漫天红云在青山顶上连成一片。远处的茶花粉粉圆圆的，开得满树都是，还有一丛一丛的百合花，在花台上垂着重重的脑袋，光是看一眼，就能被它浓重的花气迷得晕头转向。
  这是皇帝的安排，说她是个女孩家，应该最喜欢这些花儿草儿的，所以她这暂住的永明宫，就被摆满了花草树木。
  其实项如因并不是不爱花草，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更想知道哥哥是否安好。
  于是这些花朵即便开的正好，也是谁的目光也吸引不了。
  或者生在皇宫里，便是一开始就注定好了，不管是最艳丽的花，最苍劲的树，除非强过身边的一切，否则永远别想被人注意到。
  大概正是因为在生在这样的皇宫里，也在这样的宫廷里生活久了